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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车抵奉天火车站,批着黑色大氅的陈子锟在一团团蒸汽中下了车,思绪不禁飞回十年前,当时自己还是长山好的小土匪,穿着光板老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怀揣利刃,就是在这里踏上了进关的火车,来到了北京开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奉天火车站熙熙攘攘,繁华热闹,陈子锟带着卫士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看到高粱秆兴奋的冲自己招手:“陈司令,这边。”
陈子锟挤上去纳闷道:“你咋知道我上午到?电报上没说车次啊。”
高粱秆道:“督办派我来接你的,他咋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
汽车停在车站外,高粱秆亲自帮陈子锟提着行李,上了汽车直奔大帅府而去。
大帅府在奉天城内,距离清故宫不远,门前极其敞亮,靠东两扇黑铁门,进去是大大的影壁,卫队臂缠黑纱,持枪肃立。
陈子锟被请到东院一座意大利式的洋楼里奉茶招待,高粱秆上楼去请张学良,不大工夫,张学良身穿睡衣脚踏拖鞋就下来了,呵呵笑道:“昆吾兄,还真的是你,昨晚上我爹给我托梦,说你要来,我就让高粱秆去火车站守着,没成想真是今天到的。”
“汉卿,昨晚上车过皇姑屯的时候,我见着老帅了。”陈子锟道。
张学良一怔,随即挥手让从人退下,眼圈有些发红:“昆吾兄,我爹他说什么了?”
陈子锟摇摇头。
客厅里摆着两头老虎标本,张学良来回跺了几步,手按在老虎头上道:“老帅是被日本人害死的,他老人家死的憋屈啊,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憋屈,眼瞅着日本人整天登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大放厥词,却不能报复,真是枉为人。昆吾兄,你知道日本人有多荒唐么?”
不等作答,张学良即冷笑道:“他们怂恿我称帝,做大辽朝的开国皇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使这一套,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陈子锟道:“汉卿咱们自家兄弟,我就直说了,此番前来奉天,我是代表蒋主席的,关于统一,你是什么看法?”
张学良打了个呵欠,精神似乎不太好。
这才刚起床,精神头就不济了,真让陈子锟担心起来,就凭张学良的身子骨和懒惰的脾性,怕是守不住老帅留下的江山。
“来人呐。”张学良招呼一声,佣人捧上全套烟具,抽了几口鸦片烟之后,少帅的精神才好了些,道:“日本人威胁我,不许与南京妥协,说如若不然,将有重大事件发生,就是要出兵打我,哼,我张学良可不是吓大的,日本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莫过于中国统一,我就偏偏要做。”
见张学良如此态度,陈子锟放心下来,奉天之行起码成功了一半。
“听说唐生智白崇禧都派了代表前来奉天,汉卿见过没有?”陈子锟问道。
张学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转而又道:“一定是杨宇霆瞒着我和他们会面,这个杨宇霆,眼里愈发没有我了,有几次当着外人的面说我是阿斗,真是欺人太甚。”
陈子锟劝了几句,张学良道:“不说他了,你这次来奉天就好好住上一阵子,到处玩玩走走,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高粱秆,把刘师傅叫来。”
高粱秆颠颠跑去,不大工夫请来一人,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竟是精武会大师兄刘振声。
第六十六章 青天白日旗飘扬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也,可刘振声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喜之色,先给少帅请安,又淡淡道:“五师弟何时到的?”
陈子锟说:“我上午刚到,一别八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大师兄。”
张学良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刘师傅是我父亲请来做教头的,我们兄弟几个都跟他学国术,不如这几天就让刘师傅陪你到处走走,顺便叙叙旧。”
陈子锟正要说好,刘振声却道:“总司令,我正要请辞回乡,还望答允。”
张学良愣了:“刘师傅,这话从何说起,莫非下面人慢待了你?”
刘振声道:“我到东北本为传播精武精神,承蒙老帅看得起,高薪聘为帅府教头,如今老帅已经驾鹤西游,少爷们的国术也已出师,我该走了,切勿相留,再会。”
说罢竟然转身就走,张学良知道他的脾气,知道留不住,赶紧让高粱秆封一千大洋作为仪程,叹息道:“刘师傅真乃世外高人也,罢了,我带你去见一位熟人。”
随即拉着陈子锟来到西院某处,一间屋外挂着“孙联帅办公室”的木牌,竟然是孙传芳的住处兼办公地点,可怜昔日显赫一时的五省联帅,今日却只有一间屋容身。
孙传芳正在屋里看公文,见陈子锟来访急忙相迎,谈起局势不免又是一阵唏嘘,不过从孙的言谈中听出,他是反对东北易帜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几句陈子锟便告辞了。
这一日,张学良亲自陪着陈子锟在奉天城到处游逛,参观了清故宫,视察了奉天兵工厂和北大营,以及张氏父子办的东北大学,此行陈子锟颇受触动,奉天方面的实力太强大了,而且软硬兼备,武有兵工厂,文有自己培养的兵工厂,更有辽阔的黑土地和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反观自己的江东省,简直一穷二白。
晚上,张学良设宴款待陈子锟,夫人于凤至作陪,宴饮之后照例是牌局,陈子锟舍命陪君子,足足打了一夜,凌晨时分才散场各自睡去。
陈子锟就下榻在帅府大青楼二楼客房内,迷迷糊糊睡到上午,忽听一阵噪杂,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还有卫士低声下气的劝告,接着是一个大嗓门响起:“少帅,我是杨宇霆,快起来,有公事。”
等了一会不开门,杨宇霆居然开始踹门,卫士们在旁也不敢阻拦,陈子锟打开一条门缝悄悄窥视,看张学良如何应对。
张学良穿着睡衣出来,杨宇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帅在世可不这样,混帐东西,就你这样,东北的事能干好吗?”
张学良当即顶道:“我干不了你干!”
杨宇霆一愣,语气略微和缓:“少帅,我对你们老张家的忠心日月可鉴,你这样颓废,让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老帅交代。”
张学良也收敛了怒气,道:“这么着急有什么事?”
杨宇霆道:“我听说南边蒋中正有使者来,如何不通知我?”
张学良反问:“我也听说南边唐生智白崇禧均派了使者来,为何不通知我这个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杨宇霆道:“这些事情我处理就好了,反正你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回头让蒋介石的代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言罢拂袖而去。
等杨宇霆走了,陈子锟才出来询问,张学良脸色如常道:“邻葛就是这个脾气,老帅在的时候把他惯坏了,不过东北军政大事,离了他真不行,让昆吾兄见笑了。”
陈子锟道:“那我是不是要去见他。”
张学良道:“不用,你继续玩你的,杨宇霆又不是东北的当家人,见他作甚。”
陈子锟作为蒋介石的私人代表到奉天来,表面上是促成统一易帜之事,实际上却是笼络张学良归顺南京政府,要知道这国民政府可不是铁板一块,汪精卫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哪个不是自成一系,奉系势力甚大,倒向哪一方,哪一方就稳赢,所以这才是他的第一要务。
私下里打探情况,得知老帅留下的这帮托孤大臣里,唯有杨宇霆是反对统一的,他和孙传芳意见相同,依然想保持东北割据局面,伺机而动,再入山海关,再加上平时对张学良颐指气使,人前人后不是阿斗就是少帅,少帅这个词儿是张学良最厌恶的,对杨宇霆可谓忍耐到了极限,可他毕竟年少,刚继承大统,胆子还是不够大,不敢对杨宇霆做什么。
1928年底的几个月,各方面都在努力,蒋介石派张群到日本东京拜访田中首相,承诺维持东北现状,不损害日方利益;英美发表声明,满洲为中国领土,否认日本在东北的特别权利,张学良亦派代表赴日贺天皇加冕,继续商讨易帜,终于获得日方谅解,不再反对。
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在奉天通电全国,东北三省及热河易帜,当天在奉天省礼堂举行东北易帜宣誓典礼,红黄蓝白黑五色旗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鲜艳的青天白日旗。
同一时刻,青天白日旗在奉天全省各处,在吉林,在黑龙江,在热河,在中国东北白山黑水的每一个城市,每一座军营,每一所学校,冉冉升起。
中华民国,历经十八年战乱,终于宣告统一。
陈子锟作为国民政府的代表,参加了典礼,望着国旗冉冉升起,他捋了捋已经颇有古风的长髯,自言自语道:“胡子啊胡子,自五卅流起,到今天终于可以剪了。”
待典礼完成后,陈子锟即回帅府让剃头匠把自己的胡子剪了,剃头匠惋惜道:“好一把长髯,剃了可惜。”
剪了胡须,把脸刮干净,换下长衫穿上西装,再来到大青楼的时候,正在打牌的于凤至和一帮夫人们皆是眼睛一亮,好一个英俊小生!
两日后,国民政府发布命令,将奉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东北边防军,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官,如同陈子锟说的那样,只是换了个旗号,东三省依然是老张家的地盘。
1929年元旦过后,完成任务的陈子锟向张学良辞行,却被极力挽留,于凤至也说最近得了几件貂皮正在缝制大衣披肩,等做好了一并带回给两位夫人,算是汉卿的礼物,陈子锟无奈,只好再多等几日。
过了两日,杨宇霆的母亲做寿,张学良携带夫人参加,去的时候喜笑颜开的,回来的时候却闷闷不乐,两口子在屋里吵架,声音连陈子锟都能听见。
只听于凤至道:“看看你的样子,哪里还像东北的主人,杨宇霆才是东北真正的主人,他眼里还有你这个总司令么?”
陈子锟在大青楼住的久了,和张氏夫妇很熟,便过去相劝,只见张学良低头抽烟,于凤至眼圈红红,想必是气极了。
“子锟,你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今天我们去杨府贺寿,汉卿一进去,满屋子人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根本就没当一回事,过了一阵子,外面喊杨督办到,整个客厅没一个人敢说话,都乖乖起来迎接,你说说,这样下去老张家的江山早晚不得姓杨。”
陈子锟不疼不痒劝了几句便回自己卧室了,心道杨宇霆这是自寻死路。
又过了几日,貂皮大衣和山参等礼物都已备齐,再过一个月就是旧历新年,陈子锟再次向张学良请辞,这次张学良没再强留他,感慨道:“昆吾兄,以后咱们兄弟天各一方,想见个面都不易啊,听说你会开飞机,有空教教我,想见你的时候,直接开飞机就去了。”
正聊着,副官来报,说是杨督办和常省长来了,已经在楼下客厅等候,张学良面露不悦,说声失陪下楼去了,过了十分钟回来,大怒道:“杨常欺人太甚,搞了个东北铁路督办公署,没和我打招呼就让常荫槐当这个督办,连任命书都写好了,逼着我签字,真当我是阿斗么!”
陈子锟道:“汉卿你还要忍到何时?”
张学良在屋里跺了几步,拿出一枚银元抛了三次,道:“天意如此,我意已决!晚上就将此二人处决,昆吾兄,你枪法好胆子大,到时候万一有变,我就靠你了。”
陈子锟满口答应。
到了傍晚时分,高粱秆送了两把大镜面长苗子进来,说是少帅给预备的,陈子锟把枪别在身上,在楼下陪着张学良。
【文】张学良时不时起来走两步,看来精神颇为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