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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烟,老周笑着接了过去,没有丝毫的诚惶诚恐,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太太有了身孕,劳驾车开慢些,诸事小心吧。”老周低头一笑,拍了拍方向盘,“谢谢毕老板给的这份工作,不会给您添麻烦。”
见老周的第一面,谭央就对他很有好感,三四十岁,黑黝的皮肤,精瘦,一笑一脸的皱纹,话不多,人却很和气。后来谭央从和他的闲聊中渐渐整理出了个头绪,湖南人,一直在长沙的工厂里做工,几年前去江西淘金,后来遇见土匪中了流弹来上海的医院疗伤,由于身上的弹片没一次性取尽,一年后还要在上海再做一次手术,所以老周前些日子学会了开车,打算用这一年的时间做司机这份轻松的工作挣些钱,然后做完手术再回江西。
老周没上过学,字都是成年后在长沙工厂做工时在扫盲班上学的,可他读的书每每令谭央咋舌,有时候是德国的哲学书籍,有时是中国古代的兵书战策,还有一战时著名军官的回忆录。老周看得很吃力,但是态度却是近乎于虔诚的认真,他抽冷子问谭央个问题,一语中的又刁钻,谭央总要谨慎想过才敢开口作答。
老周和谭央相处的很融洽,一次老周看似无心的说,在老家我有个妹妹,很懂事,她死的时候就你这么大!吴妈听他这么说直撇嘴,觉得晦气,谭央却安慰道,生老病死总难免的,你要想开些。老周长舒了口气,不是得病死的,被县长的小舅子糟蹋了,上吊寻短见了。
在这片处处疾苦、哀鸿遍野的国土上,有几个人能真的拥有幸福,能长久安康?谭央不胜唏嘘,那天晚间她躺在毕庆堂的怀中,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其实除了肚里的孩子和身后搂着她的男人,她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快到期末,好在天渐渐冷了,穿的厚了,谭央又瘦,所以四个月的身孕也不是很明显,但是上了一天学还是觉得疲乏。拥着驼绒大衣坐在汽车里打盹儿,忽然一个急刹车,谭央惊醒,就见十来个穿着黑呢子制服的警察拦在街口,挨个小汽车的检查,一个背着枪的警察来到车窗前冲着谭央行了个礼,“小姐,我们收到消息,□的重要文件就在某辆私人汽车上,我们奉命检查通过这条街道的所有小汽车。”
无论吴妈和老周怎么说,警察都坚持要公事公办,吴妈拉出毕庆堂的名号来压制警察队长,可警察队长说,在上海滩上能坐得了小汽车的人都是人物,他既然领了命令就有这个准备。谭央见搪塞不了就叫老周和吴妈先下车让他们查。老周下意识的擦了擦鼻子上的汗,下车前将他驾驶座椅上的坐垫摆了摆正。谭央坐在车上看两个警察搜了老周和吴妈的身。之后队长来到车窗外对谭央说,“麻烦毕太太下车一下,我们搜车。”
谭央将身上的驼绒大衣裹了裹紧,低头出了汽车。四个警察打开车门将小汽车细细的检查,谭央站在老周的身旁,她能看见当警察拉开驾驶座椅的垫子时老周的喉结动了几动。五六分钟后,四个警察向队长汇报,说小汽车里什么都没有。队长点了点头,随即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落到谭央厚实的驼绒大衣上。谭央冷哼一声,竟对吴妈发起了脾气,“你这老不中用的!都说今天不冷,今天不冷,你还叫我穿这件破衣服,厚的要死不说,还叫人以为我是窝赃的□。”谭央说罢没好气儿的转过头对警察队长说,“警察先生,要么我脱衣服,你们来搜我?”
警察队长看着谭央,很是为难的摆了摆手,“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毕太太。”老周插科打诨的笑道,“毕老板的太太有了身孕还要在大街上脱了大衣叫你们搜查,这么配合警察局的工作,明天都能上报纸的头条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往鼎鼎大名的毕老板的脸上贴金?”警察队长歉然一笑,将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毕太太快上车走吧,您身体娇贵,着凉了就不好了!”
到了家之后,谭央叫吴妈先下了车。老周从前面转过头郑重的说,“谭小姐,真是谢谢您。”谭央将一个册子从大衣袖口里抽出递给他,低声说,“您不是来上海养伤的吗?还冒这个险做什么?”老周拄着方向盘,“谭小姐,我死不足惜,但我希望千万个我妹妹那样的姑娘都能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活,就像您一样。而这样的生活不是由于毕庆堂、李庆堂,是来源于这个社会的变迁!”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谭央对毕庆堂说,“大哥,考完期末试我就呆在家里了!”“那是自然,你就是再想去学校,我也不依!”“呆在家里的话,出门就不像上学这么定时了,现找老周来也不方便,大哥,要么来让老周搬来咱们家住吧,反正家里房间多。”毕庆堂将清蒸鱼往谭央的碗里夹,笑着说,“小心刺啊,卡到嗓子里可不许和我哭鼻子!”“大哥,我和你商量事儿呢!”毕庆堂小心剥着那块鱼肉里的刺,“不好吧?麻烦得很。”谭央抓着他的手腕,笑着要挟他说,“你不同意,我就不吃这块鱼了?”毕庆堂苦着脸说,“你这狠心的女人,竟拿孩子的晚餐来威胁我,好吧,为了这块鱼,我且忍了吧!”
一九三零年的春节,毕庆堂依旧讲究的放了仆人们几天假,这一年的除夕夜是老周同他们夫妇在毕公馆过的。在饭馆里叫来了酒菜,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温酒聊天,一家人似的。后来两天老周还下厨做了湖南风味的家常菜,老大哥似的和他们絮絮叨叨的讲着他家乡的事,不知不觉中三个人的关系更为亲密了。
这年的二月,刚过了春节,人们还都带着节日里拖沓出来的惰性,潮湿阴冷的上海依稀可以闻到鞭炮的火药味道。谭央在上个学期结束后就开始在家中休息,一面看书温习功课,一面安胎待产。毕庆堂对谭央更是百般爱重,千般呵护,他们一同满怀幸福的忐忑守候着小生命的降临。
早晨,谭央倚在床头看着一本书,收拾完要出门的毕庆堂又返回楼上的卧房,抽走了谭央手中的书,“我走了你就再睡会儿。书是看不完的,想上什么大学你告诉我就是了,我给你办,还考什么试啊!”“那怎么一样呢,大哥,别的都靠你,上学这事我可要自己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非但不领情,还要生你的气呢。”毕庆堂将她拥进怀里,笑着问,“那好,你告诉我,你怎样才能领我的情?”“我有想吃的东西!”毕庆堂捏着谭央的鼻子面色严肃的说,“快说!”谭央眼珠一转,“西瓜!”毕庆堂抵着她的额头唉声叹气,“我的宝贝,你不是寻我开心吧?二月份你要吃西瓜啊?”谭央趴在毕庆堂的怀里咯咯的笑,“偏要挫挫你的威风,谁叫你总怂恿我不劳而获的!”
他们俩旁若无人的你侬我侬,端着洗脸水的吴妈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站在原地。后来毕庆堂走了,吴妈将浸了热水的毛巾递给谭央,“小姐,你和姑爷这样真好,恩恩爱爱的。”谭央握着手里的毛巾笑了,也没说话。“小姐,那你也不能大意,你别看你们这会儿好,可这有钱有势的男人可没人说得准,你现在大着肚子,男人在外面就更容易出事儿,我岁数大了见得多了,有多少老爷都是趁着夫人怀孩子时讨的小老婆,你可要看住姑爷啊,不然以后有的你后悔的!”
谭央将手中的毛巾往盆里一扔,不悦道,“吴妈,你不要乱讲话。且不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犯了这样的糊涂,那个后悔一辈子的人也肯定是他!”吴妈见自己想说体己话却反而被谭央顶了回来,便又讪讪的端起了“娘家人”的架子,嘀咕着,“这毕公馆里的仆人虽说多,可只有我是你从娘家带来的,是自己人!这样的话也只有我会对你说……”
34(32)插曲
这天下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福煦路毕公馆的大门前。
这时候,谭央正披着一件羊毛披肩,在二楼小客厅的窗前边晒太阳边念英文,外面冬末春初,寒风凛冽,屋子里西式壁炉的火噼噼啪啪,烧得刚好。一个下人轻轻推开房门,看谭央并没睡觉,才放心的说,“太太,外面来了位小姐,说是您的朋友。”“那位小姐姓什么?”“我问了,她没说!”谭央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正是学校上课的时间,应该不是学校里的女同学。那就是和毕庆堂在社交场合认识的那群太太姨太太里的某位吧,谭央微蹙眉头问道,“看样子是位太太吧?”下人想了想,点头。“请她进来吧。”
谭央整理了一下衣服,等着客人上来,却听楼下一阵高声说话的声音,像是争执。谭央怀孕的月份大了,身子重,人也懒了,于是打发身边的仆人下去看。过了一会儿,仆人上来说,没什么,那人走错地方了。谭央听了,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在窗口看见陈叔带着两个男仆,连推带搡的把一个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往大门外押去。谭央略一思量便打开窗户,大声向楼下问,“陈叔,这是怎么回事?”陈叔回头看了一眼穿紫红大衣的女人,就笑着说,“找人走错地方的,我送她去隔壁。”这次,陈叔没叫她少夫人。
那女人豁的转过身,想说话,看了看陈叔,又合上了嘴,颇为怨毒的看了谭央一眼,很美丽的一张脸。几乎凭直觉,她的心头一沉,肃然说道,“陈叔,你让她上来!”
一双丹凤眼,眉毛修得细细的,嘴唇抹着玫瑰红的唇膏,唇形很好看,媚气极了的长相,电火钳烫的楞卷,挽了个偏髻,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陈叔有些手足无措的对谭央说,“您看,不相干的人,少夫人您有什么好见的。”谭央打足了精神,坐直身子,“陈叔,相不相干的,我和她聊聊就知道了。”“少爷今天有事,大早上的去了苏州,晚上才能回来,要不您和这位小姐约个时间,等少爷回来了,你们再聊?”陈叔的闪烁其辞更令谭央泄了气,她扶着沙发扶手,不耐烦的说,“陈叔,你忙你的去吧,帮我在外面把门关好!”
陈叔无奈的出了房间,小客厅里一阵静寂,那女人站在门旁,屋里稍热,她将紫红色的大衣解开,露出了朱红色的绸缎旗袍,个子高挑,身形好似钧窑的花瓶,细细的腰肢,臀肥乳丰,流线的美感,这样的女人穿起旗袍,会让人不自觉的凝目屏息,无论这人是男还是女。谭央下意识的用披肩遮了遮自己的小腹,简短的说,“你坐吧。”
那女人也没客套,走了几步,坐在谭央对面的沙发上,礼节性的对谭央笑笑,伸过手去,“大太太,您好,我叫丽萃。”大太太三个字,尖刀一样,刺破谭央的鼓膜,经由最令人痛苦的路径,直扎她的心。过了好一会儿,谭央才冷冷的说,“你叫什么随便你,只是不要乱叫我就是了。”丽萃看谭央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也不尴尬,将手收了回来,目光落在谭央的肚子上,满不在乎的笑了,司空见惯似的。
“你是庆堂明媒正娶的,自然是大太太,我又没说错,”丽萃打量着谭央,看见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的两本书,接着说,“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的,读着书,尊贵的很,清高的很,大太太这三个字,就是专门给你们造的。我是谁你不知道吗?这么久了,不知是庆堂太本事瞒的太好了,还是你这个大太太过于后知后觉了。”
看着谭央脸色骤变,丽萃略一顿才说,“我住在他在外面的小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