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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残局-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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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设——历史固无庸假设,为求说理明白,故不得不如此——高宗之精力至老不衰,高宗之勤政至死方休,高宗之
宽仁克绍其祖,则乾隆一朝当继承并发扬康、雍两代的规模,渐臻于政治清明、财务健康、国防稳固、文化发达的太平
盛世。此一假设,并非基于过度强调重要人物的“英雄史观”,而是建立在具体史实上的审慎判断。康熙一朝,撤藩,
取台湾,治黄河,绥服蒙古、西藏,尊道学,重艺术,兴文教,文治武功,大有可观,清代盛世之意识形态与国防建设
的基础,即奠定于此一期间。雍正一朝,有鉴于康熙晚期为政过于宽厚以致朋党大兴、贪风大炽的教训,乃汲汲于综核
名实,刷新政治。“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胤禛者”,而始终如一,久且不衰。其所措施,对接踵而来之盛世最具意义
者,则有二事:一为并地丁、停编审,一为定火耗、加养廉。前者确保中央财政收入不致因地方官的蒙混而受到损失,
後者将地方官吏的灰色收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提高全体官吏的俸禄水平,同时减轻了民众的杂费负担。因此,雍正中
期以後,在最低限度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国家财政增收幅度加巨,从而为乾隆朝的“财政奇迹”奠定坚实基础。爱新觉
罗弘历何幸,天赐如此佳祖、父,留下一幅大好江山,供他着锦添花,居然坐享盛世,号为令主?然若以前文假设之盛
世作为评判标准,则知吾人今日所见之乾隆盛世,实在是名不副实。若是真正的盛世,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形:广泛的官
僚腐败,全体的士风颓丧,巨大的财政亏空,遍地的民众暴乱?这个疑问,似非简简单单一句“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
代”所能回答。
    郑鹤声尝论高宗之“治事精神”,谓:“高宗英武睿明,善承绪业,继康、雍二朝之馀烈,国内太平,乾隆六十年
中,武功文治,并臻极盛。凡其所为,皆为开创而兼守成之事业,故高宗功业虽为康、雍以来休养生息之结果,实亦由
于自身之励精图治、发扬光大之力也”;这是後人的揄扬,高宗自己亦对之无愧。他奉“为政之道莫先于勤”为座右铭,
律己律人,尝屡责群臣贪睡晚起,贻误公事:“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後,始云
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後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又云:“近见各部奏事,率
过辰而至巳(按当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
耶?”
    “辨色”、“昧爽”,都是天刚亮的时分。高宗这么早就起床视朝,是否有故意为难或曰矫情的意思?非也。《礼
记》:“朝,辨色始入”;《尚书》:“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可见,高宗正是严格遵守儒家规定的帝王之学。
反之,大臣们却跟不上他的节奏,“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诗?齐风》),反教皇帝“坐以
俟之”,这可成何体统。然即此可见高宗勤政之一斑。
    观其自述及後世史家传述,可知高宗之“帝王精神”,不论主观客观,不论细节大概,都不逊色,且足多者。但是,
吾人对他的评价却低于其祖、父,对他的统治也终不满意,甚而连太平天子的荣誉称号也不愿授予他。为什么?理由说
来既简单,又有趣,只怪他命太长、寿太高也。高寿、考终是“五福”之二,高宗兼而有之:享年八十九,在位六十载
;其福居二千年帝王之首。然庄子早藉尧帝之口,讲过一番“寿则多辱”的道理;高宗之长寿,适足辱国。帝王再如何
伟大,也逃不过每况愈下的生理机制。常人一过六十,精力日衰;帝王因早年训练有素(清宫的皇子教育还是很严格很
有成效的),又长年养尊处优,其治事之年或能较常人为延长。然不论如何,皇帝年逾七十,再要日理万机,怎么也是
心有馀而力不足了。力既不足,犹念念不忘“乾纲独断”,大事小事一把抓,则自辱、辱人以至辱国,不问可知矣。举
个例子。
    乾隆四十六年,“古稀天子”亲自纠办一桩文字狱,对前大理寺卿尹嘉铨处以“绞立决”。嘉铨造了什么“文字孽”,
惹得天颜震怒如此?从降罪诏中摘录一条,以观大概:“朕御制《古稀说》,颁示中外,而伊竟自号‘古稀老人’!”
按:“古稀”一词,典出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之二)之句;观高宗之意,此语之专利权竟已转为彼有,
臣子虽年逾七十,亦不得僭称“古稀”矣。我有个侄子,不满两岁,长辈都叫他“宝宝”,他亦自称“宝宝”,偶然听
得长辈称其它小孩为“宝宝”,他便愀然不乐,嚎啕大闹。高宗珍爱“古稀”称号,不欲与人共之,与予侄欲独专“宝
宝”称号之心意略同;老小老小,其谓是欤?予侄固不可治国,“稚态”可掬之高宗,独能治国乎?是故,有论者曰:
“有制裁之臣民,享高年或可言福。无制裁之帝王,享高年恒足为祸”。
    “恒足为祸”之“恒”字,就是没有例外的意思,也是尊重自然规律之意。这层意思,高寿帝王并非不能认识。高
宗他爷爷就说过一段很感伤的话,既叹息保持“帝王精神”之不易,亦示囿于政体非竭力行之不可的不得已。其词“惓
惓丁宁”,甚繁复,实为预撰之遗嘱,今择其要者转述如下:“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每观其遗诏,殊非帝王语气,
并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朕则不然。今豫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今朕年将七十,子、孙、
曾孙百五十馀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
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为人臣者,惟诸葛
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
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鞠躬尽瘁‘,诚谓此也。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总细务’;
朕心窃谓不然。故朕莅政,无论巨细,即奏章内有一字之讹,必为改正发出。盖事不敢忽,天性然也。朕今气血耗减,
勉强支持,脱有悮万幾,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岂不可惜!朕之苦衷血诚,一至如此。每览老臣奏疏乞休,未尝不为
流涕。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
    年届古稀,要做到“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幾不可能;但是,“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
可休息耶”?这就是高寿天子的两难之局。此局实无法解决,除非换一套制度,让适龄皇帝依制退休。然君主专制实行
二千馀年之久,谁能摆脱这种历史惯性?玄烨纵是伟人,其智勇亦不足语此,故不得不在两难之间勉力支撑,徘徊等死。
幸亏他死得还算及时(卒年六十九),令誉得以保全。高宗则不然,当望九之年,秉衰耄之质,犹欲“万幾皆出自裁”,
而其智其力,实不足裁一事,遑论万幾,终至晚节不保,贻祸家国不浅。他于统治六十年之际内禅退位,谓不敢迈越其
祖;若更能早死二十年,生前臻于至治,身後享有令名,岂非甚善?设语虽涉荒唐,其义可深长思也。

    盛世之衰(4 )

    以故,钱氏之语,不妨改作“帝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更为妥贴。然此犹就主观欲作好皇帝、客观亦具做好皇
帝之能力者而言,若不幸邂逅二十馀年不一上朝如明神宗者,则“帝王精神”根本无从谈起,其盛衰亦不可问矣。因此,
最好的办法,是毋庸对“帝王精神”下注,而令一国之民尽陷于前途未卜的赌局。只是,在清帝逊位、民国肇造以前,
欲谈吾国历史,还真没办法舍“帝王精神”不谈,不仅要谈,还得大谈特谈。此亦钱氏总结清运何以由盛转衰,第一条
便举出“帝王精神”的原因;不是他老人家思想保守,有什么帝王情结,而是历史实况如此。若避而不谈,却去讲一些
人民创造历史的套话,那反而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
    “满族官僚日益贪污放肆”
    按:此称“满族”,不若改用“旗籍”。盖旗籍分满、蒙、汉三种,“贪污放肆”之徒,虽籍隶满洲者最众,其馀
二族亦不少见,然则欲求指称之准确,舍“满族”而标“旗籍”,方为允当。此外,关于“旗”、“满”之用法,窃犹
有说,请略述之。
    清代国内之最大矛盾,习称“满汉矛盾”;晚清末年,革命思潮兴起,其中,以种族革命相号召者最为风靡,其宣
传即借“满汉矛盾”发其端。例如,孙文尝云:“满清以建州贼种入主中国,夺我土地,杀我祖宗,据我子女玉帛……
要之,今日非废灭满清,决不足以光复汉族”(光绪二十一年);後来,将这个意思简化为一句口号:“驱除鞑虏,恢
复中华”(光绪三十二年)。观其意,竟视满族为外国之人,而浑不计及清太祖以前之满洲,“受明之恩遇最厚”,固
尝授官设职,以“属夷”待之,实非外国可比也。然当时之人激愤以久,不暇细审,并未觉得这句口号有何不妥。逮民
国建立,满族既为国民之一部分,犹欲“驱除”,未免不中情势,于是,就有了新的说法,谓:“国家之本,在于人民,
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民国元年)。数月後,
袁世凯发布临时大总统令,则称为“五族共和”。自此,“满汉矛盾”问题在官方层面得到了妥善解决。然私家著述,
犹念念不忘“夷夏之大防”,及元、清两代“汉官威仪”扫地以尽之恨,一遇机会便痛詈蒙古、满洲为“异族”、“外
夷”者,钱穆即是其一。
    钱撰《国史大纲》,为史学名著,而第八编《清代之部》,第一句话便是:“明太祖驱除蒙古後三百年而满洲入主,
为中国近代史上狭义的部族政权之再建”;既曰“再建”,则我们翻到第七编《元明之部》,看他怎么定义元朝:“蒙
古民族入主中国,中国史开始第一次整个落于非传统的异族政权的统治”。一则曰“狭义的部族政权”(清),一则曰
“非传统的异族政权”(元),下笔虽略有轻重,而鄙夷愤慨之情,溢纸而出。若照钱穆自己定下的规矩,他这种表达,
是十分不恰当的。《国史大纲》篇首云:“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二、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
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自注:“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试问,元国与清国,其为中国乎,抑为外国乎?元国与清国之历史,其属“本国以往历史”范围耶,抑属“外国史”范
围耶?起钱氏于地下,问之,必答曰:其国,中国也;其史,“本国以往历史”也。然则,何以对元、清两代,即以
“异族”、“非传统”定义之,并不“附随”一种“温情与敬意”,似谈外国史者?钱氏此种论调,以今语批评,可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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