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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鸦片战争以后,清朝走向衰亡,但1856年的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城也好,1900年的八国联军进占北京城也好,北京的城墙和护城河边也几乎没发生什么战斗,倒是咸丰皇帝带着一群大臣嫔妃越过护城河撤往了热河,后来慈禧太后又挟持着光绪皇帝越过护城河逃往了西安……
筒子河啊,修造你的人,是为了你在关键时刻,哪怕暂时地阻止一下推迟一下进犯者的突进,然而根本没有发生半点那样的战斗呈现半点那种场面……非常平静地,进入的就进入了,逃逸的就逃逸了……
你在筒子河边体验到历史、世象、人生、灵魂的繁杂莫测和诡谲多变,为什么往往始料不及、出人意表,甚至到头来总是有内部的迎降者大开城门,使辛苦设置的护城河毫无作用,而形成悲喜正闹百味俱全的连台活剧?
人们往往为自己的心灵挖掘出深深的护城河,然而到了关键时刻,护城河边却并无战事,袭人变得轻而易举,沉沦仿佛风到花落……
中国古老的护城河呵……
夕阳终于完全敛尽了最末一道残光。护城河变成一道幽暗的壕沟。
路灯亮了。你离开护城河,缓缓地朝东华门外的大街走去。
……不知不觉之中,你已经走到东四大街的十字路口了。
东四大街原来叫东四牌楼大街。
那十字路口原有四座高大的牌楼。
直到50年代初,那四座牌楼都还屹立在那里。
据说有明以来北京城里大街上的牌楼最多时达到过57座。与东四牌楼相对称的是西四牌楼。
到50年代初,北京城里大街上的牌楼至少还有二十几座。
但嵌在你印象中永不磨灭的还是东四牌楼。
那是四座三间三楼四柱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彩色牌楼。
南北路口的两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大市街”的字样。
东边路口的一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履仁”。西边路口的一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行义”。
你在东四牌楼一带,特别是贴近它的隆福寺街和隆福寺附近,度过了你宝贵的不可重复的而别人的经验又绝不可替代的少年时代……
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学、同事、同行,乃至你的仇人和不知该算作什么而与你的生命轨迹相交相撞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在这一带活动。
东四牌楼,那四座高大雄伟美丽精致的牌楼,后来被拆除了。
因为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不允许它们再继续高踞在那里——它们妨碍着现代交通的发展。
正如我们的亲朋好友或我们所嫌厌者嫉恨者或于我们无所谓的人难免在某一天要被时代和社会所拆除一样,当然更包括我们自己。
更正如我们心灵中那些高大美好斑斓曼妙的无形牌楼,会在某一时刻被发展着变化着的现实拆除挪移一样。
……是的,你老早老早就想写一本书,你曾想把那本书叫做《阿姐》。为什么要叫做《阿姐》?难道你想写的,仅仅是一个绝对平凡的阿姐?
“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
又岂止是女子,还有那许许多多的男人……
但最初的冲动,却分明还是缘于女子。
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你忽然从灵魂中挖掘出一个埋藏更深的印象。
四牌楼!
对,就是在那四牌楼下面,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现在是美国肯德基家乡鸡分店的地方,原来有个照相馆。
照相馆的橱窗里,总陈列着一些大幅的肖像照。
那是古老的传统,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照相术发明推广以后,直至如今,照相馆莫不如此。
四牌楼 第十六章
你就常站在那照相馆的橱窗面前,痴痴地望着一张女子的照片。
你不知道那女子是谁。
你不能用文字描述形容那女子的玉照。那是一幅黑白的特写照。即使你能,你也不愿用文字写出。但那幅大约20英寸的女子照片,却使你的灵魂受到一种特殊的震撼。倏地,你还能在灵魂深处复原出那幅照片,恍然如新。并且那时候,你还是个没发育成熟的少年人的灵魂中涌出的惊奇、欣悦、神秘感、探索欲……如今居然又都浓酽地涌上了心头。
在那幅照片面前,你头一回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性。
并且你从那时起,就对生活中的女性无形中有了一种特殊的眼光和情怀。可惜当年甘木匠的女儿甘福云病逝前你还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并且不曾因那照片而鸿蒙初开。所以你后来想写一本厚厚的书时就决心要有一章专门用来忏悔,为甘福云,也为混沌懵懂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也是你吗?生命的流程和心灵的变异真不可思议……
你终于写成了一本书,一本比你以前写的都厚的书!在这个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本书印出来的世界上,你深知纵使你的书已如那四牌楼般有着一时的雄姿风采,也难免有一天终被拆除,更何况你的书必定更像是那个早已荡然无存的当时便不知名的照相馆,像那照相馆橱窗里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只摆放过一时的那张恐怕早就灰飞烟灭的肖像照……
你有一个企盼:哪怕像那照相馆橱窗里的那张无名肖像照一样,只有一颗心为之产生感应,并经过时间磨石的碾砺、人生风雨的冲刷之后,还能埋藏在灵魂的深处,在那夜深人静时,偶一跃现!
1992年9月1日写完于北京安定门绿叶居中
2004年6月校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