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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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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她的死,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丝快意。因为从我那屋子的门窗望出去,可以不必看见那样一尊蓝夜叉的丑陋面容了。
  我敢打赌,我们那大院里,人们很快就把甘福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忘记了。她到这个世界来生存过,生活过,但她去得匆匆。她去的时候,还不到17岁。
  我们家,不久就搬走了,部里盖出了一批宿舍楼,楼里家家有厕所,冬天有暖气。这在那个时代,算很了不起的设施了,那时候不仅不懂得什么电冰箱、洗衣机,就是烧煤气,也没怎么听说过。无论是罐装煤气还是管道煤气,部长家里也没有。但当干部的,毕竟待遇不同一般,我父亲当时已被任命为专员,所以我们搬往了新宿舍楼。甘木匠是帮着给我们搬家的员工之一。临完事的时候,妈妈非留大家伙吃饭,却都说不吃,都要走。妈妈就留大家喝茶、吃西瓜。后来大家都走了,妈妈收拾茶杯,忽见一个茶杯底下,压着30块钱。妈妈正发愣,我告诉她:“那是甘叔叔喝过的茶!”妈妈这才“啊呀”一声。原来,当年为甘福云去医院看病,爸爸妈妈给过甘木匠30块钱,他想着今后见面不那么方便了,所以帮着搬完家,便还上了那钱。
  那以后我爸爸调动了工作,我后来上完中学,又上大学。甘木匠及其一家,完全成了与我们生活轨迹无关的一种存在,我不记得那以后有过那样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聊天时,提到甘木匠,或他家的什么人。我们简直把甘木匠一家忘了。至于已经死去的甘福云,那就更不在我们意识之中了,我敢说连意识流里也不曾出现过有关她的萤光流痕。
  后来我们一家,特别是爸爸妈妈,随着时代潮汐浮沉。“文化大革命”前爸爸被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学院任教。“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当时所在的军事院校两个对立的“造反派”武斗,爸爸妈妈只好弃家逃到北京,在阿姐家暂避一时,后来阿姐那里也住不安稳,就在一个老朋友的帮助下住进了一个特准不搞群众运动不许外面冲击的相对太平的单位,借了一间空闲的办公室临时落脚,而就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爸爸妈妈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甘木匠。
  那一回爸爸妈妈同甘木匠的遇合,激起双方内心里许多已经偃落板结的感情。不消说,他们恢复了来往。爸爸妈妈那临时落脚的住处全然无法安排居家生活,做饭的火炉只好放在门外走廊上,过来过去的人们都觉得碍事。爸爸妈妈他们总学不会封火,经常火熄断炊,只好到街上去现买吃的。苦闷时,他们不愿意到别处去,兼以甘木匠竭诚邀请,他们便带些吃食到甘家消磨。那时候甘木匠仍然住在那条胡同35号大院的那个月洞门小院中的那两间小平房里。部里的干部们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搬来搬去,甘木匠却始终是木匠,哪朝哪代哪宗哪派也得有个木匠给他们干木匠活儿,他江流石不转,始终如初。他活着时子女中头四个子女那时都已经工作,有进厂当工人的,有入伍当兵的,有当电车售票员的,有下乡插队的。剩下还有四个在上学。甘七那时可能已上到初中。那时候35号大院已经爆满,人们再没有俭省房租的念头,只有扩大住房的欲望。但那时像甘木匠那样的底层工人是不可能再分配到住房的。于是他们便全家动手,往那马樱花树下盖出了简易的小房,把住房总面积大大地加以扩充,总算还能对付着够住。
  我当时正下放到远郊农村劳动。后来我终于也可以回到北京。回北京那天我兴冲冲地按掌握的地址赶到爸爸妈妈的住处,结果意外地撞了锁,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留给我的条子,让我到甘木匠家去“欢聚”。
  四牌楼 第八章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毫无同甘木匠一家欢聚的欲望和心情,我只有一肚子的话想单独对爸爸妈妈倾诉。但我只好去了。
  进入那所我曾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35号大院,我并没有产生什么沧桑之感,也并没有勾出多少回忆,我的灵魂被打磨得粗砺,我无所谓地甚或说是有点不耐烦地走进那个破败的月洞门。对于月洞门里院落变得那么狭小我并无惊异之感,对于已由完全陌生的人入住的故居我甚至都没有怎样顾视。而进入甘木匠家后,一见那么一大屋子的人,我只感到烦乱……
  甘木匠,他那也已经头发花白的脸皮起皱的妻子,陪我爸爸妈妈围坐在一方炕桌旁喝酒吃菜,其余几个子女——当中一定有甘七——则在屋后的床铺边不知在做功课还是在嬉闹。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烧鸡和劣质白酒的气味,一地的花生瓜子壳儿和鸡骨头。尽管我自己也下放了锻炼了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但看见爸爸妈妈竟如此这般地赶着来与甘木匠夫妇共享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快乐,我还是大为吃惊。
  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他们,就只见甘木匠迎着我站起来,他满脸红光,剃了个光头,胡须也尽行剃去,半个脸青青的全是胡子碴,倒显得比当年年轻许多。他见到我似乎格外地高兴,右手举起个酒杯,伸向他自己唇下,左手举起个酒杯,伸向我。那裸露的左上臂,有着一盘凸出的蚯蚓般的伤疤,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好啊!我女婿来了——来来来来,咱爷儿俩干上一杯!”后来我不再记得什么。我似乎是强忍着不耐烦度过了那一个傍晚的。但随父母返回那间临时当作家的办公室时,我见他们似乎很快乐,也就没流露什么。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后来我父母住在离甘木匠很远很远的故乡,而我自己虽然还在北京,但我成了家,娶妻生子,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同父母哥哥阿姐等亲人也难得一见,当然更无暇与甘木匠那样的昔日邻居交往,甘木匠渐渐又从我们的生活圈子里逸出。起码在我,是几乎想不起他来,更想不起他那一大家子人……
  我爸爸在1978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1988年,在四川成都同二哥住在一起的妈妈突然查出来长了癌,是在肝部,这如同晴天霹雳。当医生把实情告诉二哥和我时,我们两个男子汉一下子都流出了眼泪,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妈妈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沉着、坚毅、冷静、顽强,同癌魔进行了不懈的斗争。
  我不想叙说关于我妈妈死于癌症的事情。这对于世上千千万万其他的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癌症患者在死去。人们已经习惯于癌,习惯于死亡。
  我只想说说那一天,母亲也已经出现腹水,并开始脱发。她倚在病床上,当时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也握住我的手,我望着母亲,母亲也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才好,母亲却神志清明地对我说:“盈海!你记得甘福云吗?甘师傅的大女儿,甘福云,她去世,该有20多年了吧?我这病,就是当年她得过的。你知道她临死以前,为什么非要她爸爸把她病床,搁在一进门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她爸爸,总把那门帘子半掀着吗?从当年你住的那间屋,望过去,正好能见着她吧?其实,是她为了能常常见着你!她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临到快死的时候,她就跟她爸爸坦白了——连她妈妈她都没直接说。她是趁她爸爸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也许是那回她爸爸背着她去蟾宫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悄悄跟她爸爸说的。我想,她也没有特别深刻的意思,只是那时她已经快17岁了,以她那样的家境,她的早熟,是必然的。你也未必真那么可爱。说实话,那时候你恐怕是鸿蒙未开,浑浑的,而且有时候非常可恶,非常讨人嫌。但你想她的生活天地,只有那么样大,我们两家,正巧住对门,又同在一个月洞门里头,同享一棵马樱花树的阴凉芬芳。上小学时,你们俩又坐同桌,她的感情寄托,也只能落在你的身上……所以那时候,甘师傅就对她说你快点儿好吧!你病好了,我跟蒋大爷大妈他们说去,让那蒋盈海娶你当媳妇!甘师傅打那以后,对你就特别爱惜,心里头总认你做他的女婿。现在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我把这些个事情说给你,你该不在意了……想起来,甘福云实在不幸!没等上富裕的日子到来就那么死去了,也没能享受到许许多多最平常的人生快乐,比如爱情、婚姻、生儿育女……就流萤般地湮灭了。而我,我很满足,我付出了许多,也获得了许多……我该有的全有了。而回顾一生,我也没有多少亏心、有愧的地方,我如果这就去了,也并无遗憾!……”
  听了妈妈这些话,我从默默流泪,到痛哭失声。妈妈用甘福云同她作对比,回顾一生得失,如闪电霹雳,照亮了我的良知,撕裂着我的麻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蓝夜叉来。我从此坚信,那确是护法的吉物,而并非狰狞的恶鬼……
  四牌楼 第八章
  我走出那条胡同,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我不想打听,那甘七究竟靠什么发了那么大的财;也不想打听,他另外的兄弟姐妹,是都发了财,还是各有各的命运。我并且不想打听,甘木匠和他的妻子,是否还都健在,对于子女的发财,他们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反应,他们是将与甘七同住进那重金购置的小院中,还是仍固守在那月洞门中、马樱花树下的老房子里……是的,我都不想打听,因为那一切,同我实在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有一桩事是无须打听的,就是在这条胡同的35号大院里,在那个月洞门里面的小院落中,在那株巨伞般的马樱花树下,活过,并且又死去了一个名叫甘福云的女子,她临死前,默默地爱着一个绝对没有爱过她,并且不可能去爱她,甚至在今日的回想中也丝毫不爱她,今后也不可能通过臆想去爱她的,那么一个比她小一岁的男子。那个绝对不爱她,并且简直心目中没有她,甚至连真正花力气去鄙弃她欺侮她也不曾有过,无非是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地戏弄她、伤害她一下的男子,对她惟一的印象,集中起来,不过只是一个怪诞的符号:蓝夜叉。
  我不想再打听什么。我曾去隆福寺——现在那里是一幢现代化的高楼,称之为“隆福大厦”。平日里就开放着六层营业大厅,各层间有电动滚梯相连,里面发售着一切最时髦的什样百货,从进口原装食品到香水发胶减肥霜,从金银首饰到卫生间用具,从真皮沙发到卡拉OK演唱机——探问过:原来寺庙里的那些文物,比如说毗卢殿里那举世无双的藻井,究竟到哪里去了?人们告诉我,所有能用来修筑地下防空设施的东西,“文革”期间都用于“深挖洞”了,算是“化废为宝”、“古为今用”吧。至于那架藻井,据说原也拟用于当做洞中撑柱的,但无论如何也拆解不开。后来又打算干脆用斧子劈碎烧砖窑用。但据说斧下只爆金星,锛得持斧人虎口几乎开裂,而那木料却坚不可摧。于是乎,有位老职工告诉我,听说是运到雍和宫里存放去了。我曾又去雍和宫里询问过,那十几年里雍和宫几易归属,现在被询问的人茫然无知。看来也并不在雍和宫中。那么究竟哪儿去了?“藻井知何处,剩有游人处。”藻井如此,其他人事又何堪探问。所以,我想就一概勿再打探吧。逝去的就让它逝去,湮灭的就让它湮灭。
  我的朋友,忘却,你好!把你的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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