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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城”是法华七喻之一。《法华经·化城喻品》说有人前往藏有无数珍宝的地方,半路上因为人马困顿、道途艰险而生起懈怠之心,打算放弃。有一位聪慧的导师,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暂时休息。等他休息好了之后,再告诉他这里还不是藏宝之所,要到达宝所还必须继续前进。其人依言而行,终于到达宝所。经文以此比喻二乘之人初闻大乘教法,中路忘失,而流转生死,因而世尊权设方便,令其先断见思烦恼,暂证真空涅槃,以为苏息,然后到达真正的宝所喻实相之理,即指究竟大涅槃。
禅宗对此有透彻之悟。禅宗将“化城”理解为中道休歇之场,“暂与化城休歇地,莫教忘却转身时”《续古》卷5《遁庵演》, 将开堂说法唤为“随处道场,宛然化城”《五灯》卷10《泰钦》, 这是与经文原旨合若符契的。
由于“化城”在《法华经》中是进入宝所的方便,渐悟的色彩很重,因此禅宗在继承“化城”原旨的同时,更注意对“化城”的超越,注重顿悟,主张“踏破化城,直截承当”《圆悟录》卷8。 在《法华经》中,“宝所”是神圣的最终目的地,禅宗则认为连“宝所”也不可驻留,“化城踏破,宝所非留”。 《圆悟录》卷20。《庞居士语录》卷下:“化城犹不止,岂况诸天福。一切都不求,旷然无所得。” 禅宗强调一超直入式的顿悟,标举“不涉化城,不由迷悟”同上卷11, “不历化城,便登宝所”同上卷7。 指出以终极的禅悟立场来审视“宝所”,就会发现所谓“宝所”也不过是“化城”, 《古尊宿》卷10《承天嵩》:“问:‘宝所、化城,相去多少?’师云: ‘举足下足。’” 并且真正的“宝所”就是人的一念真心,故禅林颂“不住化城,直至宝所”云:“此处无,金二两,大似扬声止响。衣珠历历分明,只管伶俜飘荡。若渠更拟不知处,便与拦腮轰一掌!”《通玄百问》谓如果外求“宝所”,就该痛下棒喝。禅宗主张将“化城”式的“宝所”踏破,以显发本心的活泼妙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续古》卷3《圆悟勤》, 从圣境中转身,回归于生活,静观大千世界的云起云灭,鱼跃鸢飞。从圣入凡,人还是旧时人,《古尊宿》卷43《克文》:“今日相逢化城,不见宝所何在?元来只是旧时源上座。” 是不恋圣境、随缘任运的无事道人。《续古》卷6《广鉴瑛》:“踏破化城,来至宝所。不采辉山之璧,不探骊颔之珠。坏衲堆肩,拥炉闲坐,唤作无事道人,堪受人天供养。”
《法华经》注重人的一念真心,主张因果同时,顿悟成佛。《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谓龙女有一宝珠,价值三千大千世界,持以供佛,佛即纳受。经文以此表龙女已证圆果,谓龙女献珠之举在刹那间完成,其“成佛复速于此”。禅宗对此有生动的体证,指出只要一念回光,即是奉佛、成佛,《古尊宿》卷13《赵州》:“问:‘龙女亲献佛,未审将什么献?’师以两手作献势。” 所谓“因果同时,成道度生,不出一刹那之际”《宗镜录》卷13。 《法华经·方便品》谓:“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王梵志诗中化用此意,谓: “梵志死去来,魂魄见阎老。读尽百王书,不免被捶栲。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王梵志诗校注》卷6。《古尊宿》卷7《延沼》称引此诗以开示学人时,误记为寒山诗。 《法华经·普门品》谓“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之际,只须称念观世音名号,当下即可化险为夷。道通禅师以之作为接引学人的方便,成为喧传丛林的公案。《圆悟录》卷13:“昔日于頔相公出镇襄阳,酷刑惨毒,忤者皆杀之。因读《观音经》有疑处,一日访紫玉山道通禅师,乃问曰:‘如何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玉乃抗声云:‘于頔客作汉,问恁么事作么!’于闻之大怒。玉乃云:‘只这便是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于頔有省。尔且道他恁么问,紫玉何故恁么答他?此乃发他根本无明现前,随手为伊指出,不妨好手。” 对此禅宗还以“黑风吹罗刹,回光却得妙” 《古尊宿》卷24《神鼎》、 “恶风飘堕回光息,欲火焚烧当处休” 《颂古》卷5冶父川颂等诗句来加以表征,生动地表达了一念善时佛出世,一念恶处魔降生,一念回光大事了毕的顿悟之机。
四、《法华经》与禅宗的境界论
禅宗以彻见本来面目为终极关怀。明心见性的禅者,超越了相对的二元观念,以般若慧眼来观照世界,其生命境界空明澄澈,高华圆美,其美学范式是现量境、直觉境、圆融境、日用境等。《法华经》无所执着的超越思想是通向禅宗境界论的桥梁。
《法华经·方便品》:“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意思是纵然置身喧闹的现象界,也要在起灭纷纭的表象中,体证到永恒寂灭的本相。这对禅宗言语道断内证忘言的境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僧诵读《法华经》至此,疑惑不决,行住坐卧,每日体究,都毫无所得,忽然于春日听到莺啼之声,顿时开悟,遂续前偈曰: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五灯》卷6《亡名古宿》
诗意谓不论精神的、物质的,一切万有的事相,都在生生灭灭,变化万端。未变之前、既变之后、乃至变的当体,本来就在涅槃之中,本来就是寂灭的、清净的,因而黄莺的啼鸣,并不是对“寂灭相”的破坏,而是以啼鸣的形式表征着 “寂灭相”,在柳舞莺啼中,存在着凝然湛寂的自性,这是深得《法华经》之真髓的。禅宗提醒学人,持诵“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等经文时,不可心生喧寂的相对念,否则就会粘着于喧寂的对立,而永远不能见道。应当即寂即动,即动即寂。《五灯》卷17《慧元》:“曰∶‘为甚么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 师曰∶‘且莫错会!’”《古尊宿》卷39《光祚》:“问:‘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时如何?’师云:‘好个问头!’”《续古》卷4《破庵先》:“‘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拍膝云:‘老来不着便,罪过已弥天。’” 曹源生则以情与无情尽皆说法,来破斥学人对于“止止不须说”的机械理解。《续古》卷4《曹源生》:“‘释迦老子道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喝一喝云: ‘面皮厚多少!殊不知乾坤大地,万象森罗,明暗色空,情与无情,尽情说了也,无你左遮右掩处。’”
《法华经》对禅宗现量境的影响也非常之大。现量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性干预的境界。《法华经·方便品》“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 “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古尊宿》卷1《怀海》:“说众生有佛性,亦谤佛法僧;说众生无佛性,亦谤佛法僧。若言有佛性,名执着谤;若言无佛性,名虚妄谤。如云说佛性有,则增益谤;说佛性无,则损减谤。说佛性亦有亦无,则相违谤;说佛性非有非无,则戏论谤。始欲不说,众生无解脱之期;始欲说之,众生又随语生解,益少损多,故云‘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 强调抛却相对知识,这种观念在《法华经·信解品》穷子喻中的“二十年中常令除粪”、“蠲除戏论之粪”等经文中也得到表征。
对此,禅宗有着深透的体证,指出“只如今作佛见作佛解,但有所见所求所著,尽名戏论之粪”《古尊宿》卷2《怀海》, “《法华》云‘二十年中常令除粪’,只是除去心中作见解处”同上卷3《黄檗》, “所以佛出世来,执除粪器,蠲除戏论之粪,……一切尽不分别,始得入我曹溪门下”同上。 摒落语言情识,通向了禅的现量境,“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遂成为禅门标举禅不可说的口号。参《五灯》卷6《亡名古宿》,《古尊宿》卷13《赵州》、卷14《赵州》、卷21《法演》、卷43《克文》,《慈明四家录·慈明圆》,《无门关》第49则等。
对这种现量境,禅宗或以摒落知性思量的情境来表征,《古尊宿》卷42《克文》:“僧问:‘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如何是一乘法?’师云:‘百尺幡竿尾指天。’”“十方”两句,出《法华经·方便品》。 或以“风暖鸟声碎,日高华影重”之类的唐诗作答。《五灯》卷18《惠泉》:“僧问: ‘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未审意旨如何?’师曰:‘风暖鸟声碎,日高华影重。’” “风暖”两句是杜荀鹤《春宫怨》中的颔联《全唐诗》卷691,诗意谓和风轻拂,春光骀荡,鸟啭如流珠;暖日高照,阳光明丽,花繁似锦绣。两联诗通过声音、光影、色彩交错融合的景象,呈现出盛春正午的典型景色。但在全诗中,它却是以丽景来反衬深锁春宫宫女的一腔幽怨。当这位娇艳如花的女子告别了越溪采莲伴,来到深宫,陡然发现原来“承恩不在貌”,自己“早被婵娟误”时,她眼中的暖风、丽日、鸟润、花繁,都成了伤心人眼中的伤心景,不但不能产生美的愉悦,反而会勾起她误入宫闱韶华逝水的喟叹。可见,能否欣赏这旖旎景致,关键在于主体是否有审美心境,在于观赏者的一心。禅师引用这两句诗,巧妙地绾合了未悟与开悟两种心理状态,暗示心中有了得失之念即是“未悟”,纵有美景现前也难以欣赏领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能抛开得失之念,以澄明襟怀感应对象,就是开悟,就会头头达道,物物全机,在现景之中,感受到愉悦和快乐,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第二种状态,诗中的女子难以达到,而禅者却完全可以达到。禅者能抛开一切是非得失情识计较,以澄明悟心,感应自然的清美景致。《法华经·方便品》:“假使满世间,皆如舍利弗。尽思共度量,不能测佛智。”禅林颂云:
雪子落纷纷,乌盆变白盆。忽然日头出,依旧是乌盆。《颂古》卷5破庵先颂
从“乌盆”到“白盆”,再从“白盆”到“乌盆”,高度浓缩了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再从“见山不是山”到“见山只是山”的开悟过程,而这过程是电光电火,不容拟议的。在山只是山、乌盆只是乌盆的现量直观境里,物物之间,既有独立性,又有涵摄性,这也正是《法华经·方便品》“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的境界:世上诸法既交融涵摄,同时又各住自位,万物不改其本来的位置而如实地呈显,这既是《法华经》要旨,也是禅的精髓,所谓“国分其界,人部其家,各守其位,岂非‘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者耶?”《大慧录》卷18大慧还从六根互用返于眼色耳声来诠释这两句经文:
所谓“互显”者,眼处作耳处佛事,耳处作鼻处佛事,鼻处作舌处佛事,舌处作身处佛事,身处作意处佛事,于意界中作无量无边广大佛事,得恁么受用自在了,眼依旧观色,耳依旧听声,乃至鼻舌身意,一一依本分,故曰“眼色耳声鼻嗅香,身触意思无差别。”适来所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是也。 《大慧录》卷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