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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爸爸说。
“我知道她会在那儿,”我回答爸爸。“我也知道她会跟我们回挪威。”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没那么容易啊,汉斯·汤玛士。我想你也明白,一个离家出走八年的女人,可不会随便让你拉回家的。”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
我们都不吭声了。十五分钟后,爸爸把车子停到海神庙山门下的停车场。
我们钻出车子,从两辆游览车和四五十个意大利游客之间穿梭过去。爸爸掏出一两百块希腊币,买了两张门票,假装成参观神殿的游客。路上,爸爸掏出一只梳子,然后把头上那顶模样古怪的遮阳帽脱掉。那顶帽子是在戴尔菲买的。
红心3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十分快速。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乱成一团。
首先,爸爸看到两三个摄影师和一小群人聚集在海岬另一头。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游客。走近一瞧,我们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袭鲜黄色长裙。大伙儿都瞅着她。
“她果然在这里!”爸爸说。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却直直朝向她走过去。
“你们现在可以休息了,待会儿再拍吧。”我大声嚷起来。那两个希腊摄影师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子,虽然他们根本听不懂我讲什么。
我只记得,当时我很生气。这帮家伙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寄生在我妈妈身上,从各种角度拍摄她的躯体,而我们父子俩却有八年的时间没看过她一眼。
这时妈妈整个人也僵住了。她脱下太阳眼镜,低头看了看我,又抬头望了望我爸爸。她站在十几米外,视线在我们父子身上来回移动。妈妈一时惊慌失措。我心中百感交集。
首先,我想的是,这个妈妈我觉得十分陌生,但不知怎的,我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是我亲生妈妈。母子天性,谁也抹煞不了。在我心目中,妈妈是个大美人。
以后的事情就像一部慢动作电影。妈妈虽然一眼就认出爸爸,她却向我跑过来。我为爸爸感到难过,因为别人会误以为妈妈比较关心我。
妈妈一面朝我跑来,一面脱掉头上那顶花哨的帽子,扔到地上。她想把我抱起来,却抱不动,毕竟这八年间我长大了许多。她伸出两只胳臂,把我紧紧搂进怀里。
我记得,我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所能比拟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酥软了。
“汉斯·汤玛士,汉斯·汤玛士。”她一个劲呼唤着我的名字,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只不停地啜泣。
妈妈从我身上抬起头来时,爸爸才朝向我们母子俩走过来。
“我们父子找遍整个欧洲,总算找到你了。”妈妈立刻扑上前去,伸出两只胳臂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伏在他肩膀上哀哀哭泣起来。
目击这个悲喜交加场面的,不只是那两个摄影师而已。好几个游客站在一旁,呆呆望着我们一家三口。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夫妻母子会,是历时两百多年的一段情缘促成的。
妈妈忽然停止哭泣。她把眼泪一抹,又回复她那模特儿的身分。她转过身子,操着希腊语对摄影师说几句话。他们耸耸肩膀,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把妈妈给惹火了,双方于是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论。那两个摄影师一看苗头不对,只好开始收拾摄影器材,赶紧开溜,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下神殿去了。其中一个甚至还弯下腰来,捡起妈妈扔掉的那顶帽子。从海神庙山门绕出去时,其中一个回过头来,指着手表,操着希腊语,大声说了几句话,神情甚是粗鲁。
别人都走了,我们一家三口反而觉得尴尬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离别多年,亲人重逢,度过乍见那一刻的惊喜后,你往往手足无措,不晓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太阳已经沉落到古老的海神庙山形墙下方。沿着短墙矗立的一排廊柱,在海岬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发现妈妈衣裳左下角绕着一颗红心,但不知怎的,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不记得,那天黄昏我们一家三人绕着神殿究竟走了几圈,但我晓得,我和妈妈需要时间重新认识彼此,而爸爸这个来自艾伦达尔镇的老水手,面对一个长年居住在雅典,说得一口流利希腊话的模特儿,一时间也不会感到很自在。身为模特儿的妈妈,也同样感到不自在吧。尽管如此,妈妈还是跟爸爸谈论海神庙的事迹,而爸爸则跟妈妈提起当年的海上生活。多年前,爸爸的船在开往伊斯坦堡途中,曾经从苏尼安岬绕过。
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之下,神殿古朴的轮廓阴森森耸立在海岬上。我们开始朝海神庙山门走下去。我跟在父母亲身后,让他们两个大人去决定,这究竟是场短暂的聚会呢,还是长期分离的结束。
无论如何,妈妈得跟我们父子同车回雅典,因为那两个希腊摄影师没在停车场等她。爸爸必恭必敬,打开他那辆菲雅特小轿车的车门,仿佛那是一辆劳斯莱斯大轿车,而妈妈是一位公主似的。
车子才启动,我们三人就争着讲起话来。一路驱车回雅典,经过第一个村子后,我被任命为仲裁人。
回到雅典,我们把车子寄放在旅馆车库,然后沿着步道往上走到旅馆的大厅。我们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吭声。离开海神庙后,我们一路聊个不停,但谁也没有提到我们这趟旅程的真正目的。
我受不了这种别扭的沉默,说:“爸爸,妈妈,我们该为我们一家的未来作个打算了。”
妈妈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爸爸则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一切顺其自然”,听得我直想呕吐。
支吾了一阵后,我们一家三人来到旅馆屋顶的晾望台,喝点清凉的饮料庆祝团圆。爸爸把侍者招呼过来,为我们父子叫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为妈妈叫一瓶最高品级的香槟。
侍者伸手搔了搔他的脑勺子,叹口气说:“头一晚,这两位男士在这儿痛饮,喝得烂醉。第二晚他们开始节制。今晚呢,是女士的大日子吧?”
爸爸和我都没搭理他。侍者记下我们点的饮料,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吧台去了。妈妈对前两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脸困惑地望着爸爸。爸爸摆出他那张小丑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妈妈看在眼里,更加感到迷惑。
一家三口坐在屋顶,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谈论什么触及大伙儿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妈妈叫我先回房去,上床睡觉。离家出走八年后,她总算开始关心儿子的教养了。
爸爸瞄了我一眼,仿佛对我说:“听妈的话。”我突然领悟,由于我在场的缘故,他们两个大人没法子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问题。
毕竟,分居的是他们,而我只会把整个事情弄得更加复杂。
我伸手抱了抱妈妈。她把嘴唇凑到我耳朵旁,悄悄告诉我,明天她会带我去城里最好的点心店,好好吃一顿。我心里也有一大堆悄悄话要告诉她。
回到旅馆房间,我脱掉外衣,拿出小圆面包书,一面读一面等爸爸回来。这本小书只剩下几页还没读。
红心4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庄家、谁在发牌……
面包师傅汉斯呆呆眺望着天空。谈论魔幻岛的时候,他那双湛蓝的眼瞳一劲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然而,故事讲完后,他眼中的神采仿佛也跟着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十分阴暗。黄昏时烧起的一堆火,如今只剩下一丝微光。汉斯站起身来,拿一根火棍子撩拨壁炉里的灰烬。
炉火又燃烧了一会儿。摇曳的火光闪照着房间里的金鱼缸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
这一整个晚上,我全神贯注,聆听老面包师讲述魔幻岛的事迹。他一开始谈论佛洛德的扑克牌,我整个人就被吸引住。聆听到精彩处,我忍不住张开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儿。我让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从没打断他。佛洛德和魔幻岛的传奇,汉斯虽然只讲述一次,但我确信每一个细节我都牢牢记住了。
“佛洛德终于回欧洲来了。”汉斯最后说。
这句话我听不出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的。我只知道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是指那副扑克吗?”我问道。
“对,那副牌。”
“因为那副牌现在就存放在阁楼上?”
老面包师点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卧房,捧出一个细小的纸牌盒。
“艾伯特,这就是佛洛德的扑克牌啰。”
他把盒子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整副扑克牌从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跳个不停。这叠纸牌中,最上面的一张是红心四。我小心翼翼翻看每一张牌,发现大部分已经褪色了,图案很难辨认,但有几张还挺清晰——方块J、黑桃K、梅花二和红心幺。
“就是这些牌……在岛上四处走动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老面包师又点了点头。
感觉上,我握在手里的每一张纸牌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红心K拿到火堆前瞧了瞧,想起他在魔幻岛上说过的话。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一个活力充沛的小矮人,成天在一座大花园里嬉耍蹦跳。接着,我又把红心幺拿在手里,凝望良久。
记得她曾说过,她不属于这场纸牌游戏。
“这副牌只缺一张丑角牌。”我把整副牌点数一遍,发现只有五十二张。
面包师傅汉斯点点头:“他跟我一块参加一场大规模的纸牌游戏。这个意思你明白吗,小伙子?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侏儒,而我们也都不知道到底谁做庄、谁在发牌。”
“你是说……那个小丑还在世界上?”
“当然还在世界上,小伙子,”老人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小丑。”
面包师傅汉斯站在壁炉前,背对着火光;他那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时我才十二岁,父亲这会儿可能在家里大发脾气,因为我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待在老面包师的屋子里,其实我也不必太担心,父亲这会儿八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躺在城里某个地方睡觉呢,才不会待在家里等我回来。面包师傅汉斯是唯一真正关心我、值得我依靠的人。
“那个小丑现在一定很老很老哕。”我半信半疑。
老面包师使劲摇摇头:“难道你忘记了?小丑跟我们人类不一样,他是不会衰老的。”
“你们结伴回欧洲时,你有没有再见到他?”我问道。
老面包师点点头;“只见过他一次……在六个月前吧。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个小矮人从铺子门前跳过去,我赶忙跑出去一瞧,发现他已经消失了。艾伯特,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生命的。同一天下午,我看见一群小瘪三欺侮你,便跑到街上把他们揍一顿,替你出口气,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佛洛德的小岛沉没在大海中的五十二周年纪念日。我算了又算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天是魔幻岛上的‘丑角日’。”
我听得傻了,只管呆呆瞪着老面包师。
“那套老历法现在还有效吗?”我问道。
“看来还有效啊,小伙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