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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佛洛德真的在这座岛上住了五十年。这并不稀奇,因为我听过类似的海难故事。漂流到岛上时,他身上也许真的有一副扑克牌,但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五十二个侏儒真的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进入现实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岛上种种荒谬事迹,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进行;换句话说,我自己才是神经突然失常的人。刚到岛上的时候,我在金鱼湖畔吃了几颗浆果。说不定,果子里面含有一些会损害神经的毒素。如今,担心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对于断我的思绪,接着我感到有人伸手扯了扯我身上的水手制服。回头一看,我才发现扯我的人是小丑,而那阵“船铃声”是他衣服上的铃子发出的。
“你觉得我们这场扑克牌联欢会办得怎样?”他站在我身旁,边问一边抬起头来瞅着我,我没回答。
“告诉我,”小丑追问,“当你发现,某人内心里想的东西突然从他脑子蹦出来,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你会不会觉得挺诡异的?”
“当然会觉得诡异啦。”我说。“简直……简直不可思议:太离奇了。”
“没错,太离奇了。”小丑点点头。“可是,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真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现在活生生站在这儿,头上顶着一片青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小丑说。“一个人怎么‘爬出意识的牢笼’呢?他要使用怎样的梯子,才爬得出来呢?”
“也许,我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我只想摆脱小丑的纠缠,不能不敷衍他几句。
“确实如此,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水手,我问你: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让他这样子黏着我,硬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而且,老实说,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我根本就没有答案。
“刚才有个侏儒说,魔术师把袖子一抖,无中生有的把我们变出来。”小丑感叹起来。“多诡异、多离奇啊j水手,你的想法又如何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佛洛德已经离开宴会厅。
“他老人家呢?”我问小丑。
“你应该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再提出新的问题啊!”小丑呵呵笑起来。
“佛洛德爷爷到底上哪儿去啦?”我又问。
“他出去透口气啦。每回‘丑角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就得出去透透气。听到侏儒们念诵这些句子,他老人家心里就有气,一气之下就把尿撒在裤子里啦。这个时候,我就会建议他到外面走走。”
突然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宴会厅,孤零零面对一大群侏儒,我顿时感到彷徨无依,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侏儒大都已经离开餐桌,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大厅中追逐嬉戏,活像一群参加庆生会的小孩。这场宴会实在太过热闹。干吗要把全村人都请来呢?我心里想。
我仔细观察这帮侏儒,发现这场宴会并不像一般生日派对,反倒像一个化装舞会,宾客们都被要求假扮成一张张扑克牌。进入大厅之前,他们先在门口喝一种神奇的饮料,让他们的身体缩小。这一来,舞池就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宾客。我来得太迟,以致于错过了喝神奇“饭前酒”的机会。
“喂,想不…想尝尝这玩意儿呀?”小丑笑嘻嘻问我。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我不假思索就接了过来,凑上嘴巴喝一口。这玩意尝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心里想。
可是,就那么一小口,一下肚我却觉得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刹—那间,我短短的一生中所尝过的各种滋味——还有许多我从没尝过的味道——纷至沓来,涌进我的身体,有如一股欲望的潮水把我整个人淹没。我的脚趾头感受到草莓的甘甜滋味,我的头发品尝到香蕉和桃子。梨子汁在我左手肘发酵;各种人间美味蜂拥进我的鼻孔。
我感到舒畅极了,好半天只管呆呆站着不动。我怔怔看着这群衣装鲜艳、蹦蹦跳跳的侏儒,忽然感到,他们是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突然,我觉得我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一会儿我又觉得,一大群侏儒冲出我的脑子,向我提出抗议,因为我把他们拘禁在我那有限的思维空间里。
各种奇妙诡异的念头在我心中涌现,仿佛有一只手在搔我的脑子似的。我发誓,此生绝不离开这只瓶子;我要时时补充它,让它永远装满神奇的饮料。
“这玩意儿……好不好喝啊?”小丑咧开嘴巴,笑嘻嘻问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牙齿。每回他张开嘴巴笑一笑,衣服上的铃子就会叮叮当当响起来,仿佛每一个铃子和每一枚牙齿之间,都有一根神秘的管线相通似的。
“我想再喝一口。”我向小丑央求。
就在这当儿,佛洛德爷爷从外面街上冲进来,一路绊倒好几个侏儒。他伸出手来,从小丑手中抢过那只瓶子。
“你这混球广他大声吼起来。
侏儒们纷纷抬起头来望了望佛洛德爷爷,呆了半晌,就再忙着玩他们的游戏去了。
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我突然看到一缕黑烟从书中升起,紧接着我感到手指灼痛起来,仿佛被火烧到似的。我慌忙丢下书本和放大镜。周遭的游客以为我被一只毒蛇咬到,纷纷围拢过来,瞪着我。
“没事广我向他们喊一声,然后捡起地上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原来,在烈日照射下,我的放大镜变成了一面火镜,引火燃烧小圆面包书。我伸出手指翻了翻书页,发现刚才读的那一页上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我心头也在焚烧,因为我开始发现,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事迹,有一大部分和我的亲身经验非常契合。
我坐在神殿门前,喃喃地念着魔幻岛的侏儒们在宴会上朗诵的台词。
“父亲和儿子寻找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迷失了自己……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单人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毫无疑问,小圆面包书和我个人的生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怎么会这样子呢?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奇的不仅仅是佛洛德的魔幻岛,连这本小书本身也是一件神奇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莫非这本书是我在感受周遭世界时幻想出来的?可是,这是一本已经完成的书呀。
天气很热,我的背脊却冒出了冷汗来。
爸爸终于走出高城博物馆。一看见他,我就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身来,一连问他三四个有关雅典高城和古希腊文化的问题。我得想一些跟小圆面包书没有关系的事情。
方块8 ……像变戏法一样 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
我们父子俩又漫步穿过雅典高城壮丽的城门。爸爸站在城门口,好半天只管俯瞰着山脚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里奥帕格斯Areopagus)的山丘。当年,使徒保罗曾登临那座山,面对雅典市民,发表一场伟大的演说,谈论一位并不居住在人造庙宇的神祗。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脚下,名为“阿格拉”agora),意思是“人民会场”。伟大的希腊哲人曾流连在那儿的一排排廊柱间,时而沉思,时而漫步。当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辉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经沦成废墟。这一带硕果仅存的古迹,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庙宇。它奉祀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火与锻铁之神”海菲斯特斯(Hephaestus)。
“汉斯·汤玛士,咱们得赶下山去啦,”爸爸说。“对我米说,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麦加朝圣之旅。只是,我的麦加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我想,他担心的是,一旦来到他心仪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会感到非常失望。可是,当我们匆匆赶到那儿,在大理石楼房之间寻幽探胜时,他心中那份对古雅典文化的热爱,刹那间又点燃了起来。他手头上有两三本这方面的书,正好帮助他回顾雅典的历史。整个市集空荡荡的,难得看见有人走动。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着数以千计的游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这儿,只有两三个丑角样的人物偶尔出现。
我记得,那时我心里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么,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这座市集广场上走动过。谈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气就仿佛在“回忆”往事。
走着走着,爸爸忽然停下脚步,指着眼前那一片残垣断壁对我说:“一个小孩坐在沙上建筑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会坐在那儿观赏一会儿,然后举手将它敲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样的,‘时间’之神也有一个玩物,那就是我们的地球。世界的历史就在这;里写成;人间的重大事件也铭刻在这里——但是,一转眼这些纪录就被涂抹掉。人的生命在这儿沸腾,就像在一个巫婆的沸锅里似—的。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塑造出来——利用跟我们祖先同样的脆弱材料。‘时间’如同一阵大风吹袭我们,把我们卷走,跟我们融合在—一起,然后又扔下我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我们周遭总是有某种东西潜伏着,伺机取代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并不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我们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们自己就是一团沙。”
爸爸这番话吓坏了我。让我感到震惊的,不单是他在这段话中:刻意选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寻常的激昂口气,也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爸爸继续说:“你不能逃避‘时间’。你可以逃避一个国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时间’。‘时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个劲点着头,神情十分严肃。爸爸针对“时间的无情威力”这个主题发表的长篇演说,才刚开始呢。
“汉斯·汤玛士,‘时间’不会过去,‘时间’也不会滴答响。过去的是我们人类,滴答响的是我们戴的手表。就像日出日落那样亘古不变,‘时间’穿透整个历史,悄悄地、无情地一步一步蚕食人类的生命。它摧毁伟大的文明、腐蚀古代的遗迹、吞咽——代又一代的人类。这就是‘时间的无情威力’。它不断地咀嚼啃啮,而我们人类正好被夹在它的上下颚之间。”
“古时候的哲学家就谈这些事情吗?”我问道。
爸爸点点头,继续说:“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们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我们忙着在地球上过日子,把它当做宇宙中惟一实在的东西。你刚才不是看见,一群群蚂蚁在雅典高城上爬来爬去?可是,这一切早晚都会消失啊。它消失后,立刻就会被另一群人类和虫蚁取代,因为永远有新的一群在排队等候空位。各式各样的形体的面具不断冒出、消失;形形色色的新观念不断呈现在人们眼前。
主题决不会重复;一篇文章不做第二遍……儿子啊,宇宙间最复杂、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人’,只不过我们却被当做糟粕、垃圾一般对待。”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太过悲观了,于是我鼓起勇气问道:“情况真的这么悲惨吗?”
“先别插嘴严爸爸打断我的话。“我们在地球上蹦来跳去,活像童话故事里头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