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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打断老人的话。
“什么事?”
“你告诉过我,当初你漂流到岛上,没几年后,第一批侏儒就出现了。可是,他们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年轻,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些已经快五十岁。”
老人脸上泛出谜样的笑容:“他们不会老的。”
“可是——”
“我在岛上独居的时候,梦中的意象变得愈.来愈鲜明。不久之后,这些意象从我的思维里溜出来,跳进现实世界中。但他们现在仍然是我的幻想,而幻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那就是,将它创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保存——永远维持它的青春和生命力。”
“简直不可思议……”
“小伙子,你听过小飞侠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听过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故事哕?”
我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几岁?一百岁?甚至一千岁?他们十分年轻,但也非常的老,因为这些童话人物是从人们的想象中跳出来的呀。
我从不以为,岛上的这群侏儒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老太婆。
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补丁呢。现实中的人类可就没有这么好命哕。我们会变老;我们的头发会变成灰白。我们的生命会渐渐消耗;我们都不免一死。可是我们的梦不会随我们而去。纵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梦依旧存活在别人心中。”
老人摸了摸他那一头灰白的发丝,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夹克。
“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倒不是出自我想象的这些侏儒究竟会不会随着岁月衰老,而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建造的庄园中——换句话说,访客来到岛上,用肉眼到底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们真的在那儿呀!”我说。“我来到岛上时,最初遇到梅花二和梅花三,然后在玻璃工厂遇见好几个方块女郎……”
“唔……”
老人陷入沉思中,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静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腔:“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是,我死了以后,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座岛上?”
“你觉得呢?”我问道。
“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一旦我死了,就不会知道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存活在这儿。”
老人又陷入沉思中,好久好久没有开腔。我突然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也许,此刻我并不是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其实只存在于我心中。
“小伙子,其他事情我明天会告诉你,”老人说。“我必须跟你讲历法的事——还有‘丑角牌戏’的事。”
“丑角牌戏?”
“明天再说吧,小伙子。现在咱们得上床睡觉了。”
老人把我带到一张铺着兽皮和毛毯的木床前,然后递给我一件羊毛睡衣。把身上那套脏兮兮的水手制服脱掉,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真好。
那天黄昏,我们父子俩坐在旅馆阳台上,俯瞰着山下的市镇和科林斯湾。爸爸显得心事重重,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吭声。也许,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
夜深时,一轮明月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山谷,让满天星斗变得黯淡无光。
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老人佛洛德的小木屋前,窥望着山脚下的侏儒村庄。
方块A ……他是个坦荡的君子 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
跟往常一样,我比爸爸先起床,但没多久他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抽搐起来。
我决定仔细瞧一瞧,爸爸每天早晨起床时,究竟像不像他昨天说的那样,轰然一声惊醒过来。
我发现,他说的是真话。睁开眼睛时,他脸上果然流露出—副饱受惊吓的神色,仿佛他突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印度或另一个星球——睡醒过来似的。
“你是个活人,”我告诉爸爸。“此刻你身在印度新德里。新德里是地球的一座城市,而地球是银河系中绕着太阳运行的一颗行星。每运行一周需时三百六十五天。”
爸爸睁着眼睛直直瞪着我。那副神情,就仿佛正在努力调适他的眼睛,从梦境过渡到现实似的。
“谢谢你提供的咨讯,”他终于开腔。“平常,每天早晨起床之前,我都得自己摸索一番,设法弄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爸爸爬下床来,穿过房间往浴室走去。
“儿子啊,往后每天早晨,你就在我耳朵旁讲几句有智慧的话吧,就像你刚才讲的那样。这一来,我就会早点起床,早点到浴室梳洗啰。”
不消多久工夫,我们就把行囊收拾妥当,到餐厅吃早点,然后驱车上路。
“这帮人很容易受骗,真是不可思议!”车子驶过古老的阿波罗神殿时,爸爸忽然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太过迷信神谕?”我问道。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我担心,他对阿波罗神谕的预言——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开始感到怀疑了。他静默了半晌才说:“你讲的没错,不过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想想古希腊的那些神吧:太阳神阿波罗、医药之神艾斯克里皮雅斯(Asclepias)、智慧女神雅典娜、天神宙斯、海神波赛登(Poseidon)和酒神戴奥尼索斯(Dionysus)。千百年间,一代又一代希腊人耗费巨资,为这些神祗兴建大理石神殿,千辛万苦,从老远的地方拖运来一块块笨重的不得了的大理石。”
爸爸讲的这些神,我认识不深,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出异议;“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说,这些神并不存在呢?也许他们现在离开了这儿——说不定他们在别的地方找到容易受骗的人——但这并不表示,他竹以前从不曾在这儿住过啊。”爸爸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汉斯·汤玛士,你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一套吗?”
“我不太确定。可是我觉得,只要人们相信这些神,这些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除非人们开始怀疑,否则神是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得像旧衣服那样破旧,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得好!”爸爸喝了一声彩。“汉斯·汤玛士,你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哲学家啊。”
至少这一次,我说出了一些有深度的话,连爸爸也不得不思考一番。他静静开着车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其实,老爸被我耍了。若不是我念过小圆面包书,那样深奥的话我才讲不出来呢。我心中想的可不是希腊神祗,而是佛洛德的那剧扑克牌。
好长一段时间,车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偷偷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来。他跳出我们那辆菲雅特轿车,点根烟叼在嘴里,站在路边查看手上的一幅希腊公路图。
“找到了!对,一定是在这儿。”他兴奋地叫起来。
我瞠目不知所对。整个地区,除了我们左边一个狭窄的山谷外,看不到任何特殊的景观。我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突然激动起来。
“坐下来吧!”爸爸说。
我知道,爸爸又准备发表长篇大论了。但这回我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愿意洗耳恭听。
“伊底帕斯(Oedipus)就在这儿杀死他的父亲。”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山谷。
“哦?他实在太过分了。”我说。“可是,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命运,汉斯·汤玛士,我在谈论命运——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家族诅咒’。这个问题,值得咱们父子俩特别开心,因为咱们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国家来,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和母亲呀。”
“你相信命运吗?”我忍不住问道。爸爸站在我身边,一只脚踏在我坐的那块石头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爸爸摇摇头:“可是希腊人相信。他们认为,如果你抗拒命运,到头来你一定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心中开始感到罪疚不安了。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经过一个名叫底比斯(Thebes)的古城,”爸爸说。“古早古早以前,那儿住着一位国王,名叫雷厄斯(Laius),和他的妻子约卡丝妲(Jocasta)。戴尔菲神谕曾经警告雷厄斯王,不得生养子女,否则的话,儿子长大后会杀死父亲,娶母亲为妻。约卡丝妲生下一个儿子。雷厄斯王决定把儿子抛弃在山中,让他饿死,或让野兽把他吃掉。”
“这样做太残忍了!”我嚷了起来。
“是很残忍,但你先别急,雷厄斯王让牧羊人把他带到山中抛弃;为了预防万一,他把儿子的脚筋割断,以免他逃回城里来。牧羊人遵照国王的命令,把孩子带进山里,半路上却遇到一个来自科林斯的牧羊人。原来,科林斯国王在这座山中也拥有几块牧草地。科林斯牧人同情这小男孩的遭遇,于是,就要求底比斯牧人,让他把孩子带回去交给科林斯国王。就这样,小男孩被没有子女的科林斯。
国王和王后收养,成为这个城邦的王子。他们管这男孩叫‘伊底帕斯’——在希腊文,那是‘浮肿的脚’的意思——因为这男孩的脚筋。
被生父挑断后,整只脚都变得浮肿起来。长大后的伊底帕斯,容貌十分俊美。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但从没有人告诉他,科林斯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可是有一天,在宫中举行的宴会上,有个客人忽然提起,伊底帕斯根本就不是国王陛下的亲生子嗣——”
“他本来就不是嘛尸我插嘴说。
“没错。可是,当伊底帕斯跑去问王后时,她却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他。伊底帕斯只好去戴尔菲求神渝。他问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他究竟是不是科林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琵西雅说:‘离开你父亲吧!否则,下次见面时你会把他杀死,然后娶你的母亲为妻,跟她生下几个子女。”
我忍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这不就是底比斯国王雷厄斯当初听到的预言吗?爸爸继续说:“听到这个预言,伊底帕斯不敢回科林斯,因为到现在他还以为,科林斯国王和王后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开始在各地流浪,最后来到底比斯附近。就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点,他遇到一辆四匹马拖的华贵马车,上面坐着一位相貌堂堂的贵人。好几个侍卫簇拥着这位贵人。其中一个侍卫揍了伊底帕斯一拳,喝令他让路。你别忘了,伊底帕斯从小在科林斯王宫中长大,备受宠爱,是个尊贵的王子啊。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于是,双方就在马路上殴斗起来,结果伊底帕斯把车上那个贵人给杀了。”
“这个贵人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我问道。
“没错。侍卫也全都被杀了,只有车夫一个人逃回城里报讯。他说,国王陛下在路上被一个强盗谋害。王后和老百姓都十分悲恸,可是,偏巧在这个时候,底比斯却又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
“哦?是什么事情呢?”
“一只名叫司芬克斯(sphinx)的狮身人面怪物,把守在通往底比斯的马路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提出一道谜题。答不出来的人,就会被怪物活生生撕成两半。底比斯政府发出通告:不论任何人,只要能解开司芬克斯之谜,王后就会嫁给他,并且让他继承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