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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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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进抬起头看着西边,西边一层层山岭一直迭到云里。 
  罗进决定到闽西去,找姓杜的。世界上还有谁跟这个杜荣林如此多情?他们真是前世修来的冤家,这一切简直就是注定的。   
  第七章 逢劫难(13)   
  罗进继续追踪杜荣林,为的还是寻女。多少年里,罗进设想过女儿下落的无数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的就这一种:毁了他一家的战争胜利者把她抱进家门,作为自己的女儿抚养成人。罗进突然见到杜山,一眼认出她的那会,杜山穿一件合身的黄军装,领着一群学生随从,像个大陆型号的贵族明星一样。罗进知道这个孩子肯定被杜荣林宠爱有加,是在胜利者权力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罗进不知道撞上杜荣林是女儿的灾难,还是运气。浩劫之前,女儿在这个解放军军官身边受到的照料,看来不逊于其他孩子。对罗进而言这却有另一重意味。 
  凭什么她叫杜山?罗进有一种被掘墓刨根断后的切肤之痛。 
  罗进知道所谓“三线”是怎么回事。这是个战略名词,大陆的战略家把福建等沿海地区作为前线,把后边的中部省区如江西湖南等作为二线,把西部四川等大后方作为三线,每线都有各自的战略任务。福建省按此模式,也划分了自己区域的一二三线,然后在列为“三线”的闽西后方山区建立起一些军工生产企业,以支持沿海前线对敌作战的需要,这就是所谓的“小三线”建设。 
  罗进潜往闽西,早起晚睡,走向深山。那段路倒走得很顺,没有汽球,也没有满山红红绿绿的传单。后来罗进听说并非他的“心战”同伴睡觉去了,他们照干不误,只是大陆“文革”最乱的阶段已近尾声,不像早几年那样百无顾及,因而便有人组织民兵中的神枪手对空射击打排子枪,有时甚至出动飞机层层狙击从海峡对面反攻过来的汽球,将它们击落于海上或者海岸边,这成了那一时期海峡两岸间的主要战事。 
  罗进找到坐落于深山坳里的一家兵工厂,据说杜家就迁到这里。兵工厂建有一排排新厂房,厂子颇具规模。罗进听说这里制造高射机枪,有一种两管高机,还有一种四管高机,它们的火力可能还打不下十万公尺高空的U-2飞机,对付飞不到那么高的台湾汽球当是绰绰有余。罗进在那家厂子周围游荡,伺机行动。 
  星期天,一个买菜的老太婆把罗进带过警卫,走进工厂家属大院,让他把家中破纸箱收走。罗进跟到了一座两层小楼边,老太婆从屋里抱出一大堆破纸箱,罗进将它们一一撕开,用力踏扁,拿条麻绳捆在一块。这时突然有辆吉普车从他身边开过,停在前边一排平房前。罗进抬起头,一眼瞧见两个年轻军人走下吉普,然后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魁梧,穿军装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这人腰杆挺得笔直,被一左一右两个年轻军人夹在中间,快步走进屋去。 
  罗进眼睛发亮,一时几乎不能自己。 
  正是杜荣林,罗进一眼认出。1949年9月那一天,他俩在龙潭山谷相向而立,他是胜利者,罗进是俘虏。隔年他带着几个人走进罗进的望远镜里,那时他是谈判人,罗进是土匪。以后在九弯,罗进趴在竹头后边向河里喊话,他在河中船上,握枪藏在粮垛后头,互相看不清脸面。此后彼此间还有过一些故事和想念,却再未谋面,直到今天。“大北杠”依然挺拔,只是两鬓有些斑白。 
  罗进紧盯着杜荣林进去的那排平房。他把这边老太婆卖给他的破纸箱用一把秤秤出重量,数了钱交给她。老太婆走开之后,罗进挑起担子走到杜荣林家门外,大声吆喝。门吱一声打开,一个六十来岁模样的妇女走出门来。 
  那年罗进在杜家居住的小院见过这个女人,知道她是杜荣林妻子的母亲,叫王碧丽,曾在大字报上大出其名。为了她仔细收藏的一张惹出大祸的旧照片,还有一本藏在古诗词里的所谓“变天账”。在经历过那么一场灾难后,她还留在这个家里。 
  “这里没卖的。”王碧丽对罗进说,“别在那叫。” 
  罗进在大院里磨蹭,一直磨到杜荣林再次出现。罗进看着他被两个年轻军人领上吉普车,然后离去。罗进注意到“大北杠”脸色阴沉,他的军装领子是空的,没有身边俩军人那样的红领章,帽子上也没有帽徽。 
  显然他仍在受审之中,类似审查其时似乎总是旷日持久。 
  罗进在兵工厂家属院附近转悠,悄悄打听。他听说杜荣林名义上属于这家兵工厂,却没在这里上班,几年里一直呆在附近一个部队农场,称“隔离审查”。偶尔回家取东西,都有人跟进跟出押送。杜家那房子里眼下只住两人:他岳母和小儿子,这小儿子叫杜路,还在上中学。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已经去农村下乡当知青。罗进问起杜山,这里居然没人知道她。这个家搬来后只有两个男孩,他们家没有谁跟人谈起某个女孩的事,就像他们从不说起孩子的母亲一样。 
  有天下午,罗进把他的破烂担子藏起来,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收拾得不逊当年干特务当少校的样子,再趁警卫不注意混进大院。时杜荣林的小儿子还没放学,杜家只有王碧丽一人在。罗进做出熟客模样,不慌不忙上前推门,那门竟没上锁,一推就开。罗进一直走到厨房,王碧丽正忙着煮饭,一见不速之客,她吃了一惊。 
  “我知道你丈夫秦之川,台湾。” 
  王碧丽的脸色一下子青了,手索索发抖:“你,你是谁?” 
  “杜山呢?她在哪?” 
  王碧丽吓坏了:“不,不在这。” 
  “在哪?”   
  第七章 逢劫难(14)   
  “一直都在那儿,在土门……” 
  罗进突然转身走开,一下子不见了。 
  他知道王碧丽吓懵了,此时此地提起她的丈夫秦之川,哪有“吴山青,越山青”那般境界。她在昏头转向之后还会继续心惊胆战,但是她肯定三缄其口,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特别不会跟她依然麻烦缠身的女婿杜荣林说起。即使说起也不碍事,杜荣林自身难保,此刻无能为力。 
  罗进收拾他的破烂摊子,决定先跟杜荣林拜拜。他知道土门在哪里,依稀猜出杜山为什么会在土门那个地方。 
  罗进一路倒腾破烂,一路返回闽南。途中,某天黄昏,罗进随手翻阅他收来的旧报纸,在一张报纸的头版意外地看到一条消息: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于几天前访问中国,双方共同宣布尼克松将于来年,也就是1972年5月前的适当时候访问中国。 
  罗进目瞪口呆。他知道台湾那边同伴会有什么感觉。几个月前,罗进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支美国乒乓球队从日本跑到北京打球的消息,心里觉得怪怪的,不明白这些美国人突然跑到大陆跟共产党在一张桌上玩那个球如何有趣。到了这会,他才知道原来美国人跟大陆共产党关系的解冻就是这么开始的。美国是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当局主要盟友,现在这个盟友向大陆的共产党政权伸出了橄榄枝。 
  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失落,高一脚低一脚走进了土门。 
  4. 
  罗进找到了女儿,她被人称做杜山。 
  她在土门。这个村跟她如何结缘罗进已经明白了。当年罗进在溪流上跳水逃走,把女儿弃于竹排,排竹便是驶向土门。后来罗进曾带小队土匪重闯土门,吊死村农会主席吴北斗,还从村里拖来一个中年农妇,追问一个女婴的下落。该农妇滴溜溜转着眼睛,号淘大哭,说她见过河上漂着被水泡肿的死孩子,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二十几年后,罗进才知道自己当年居然上了这农妇的当,该婆子蓬头垢脸,装出一副傻相,其实比谁都刁。她不仅仅知道那个婴儿,她自己就是替解放军收养了婴儿的事主。当时她可能怕解放军回来讨要时没法交代,也可能怕土匪认为她是为解放军办事,把她也吊死在树上,像吴北斗一样,因此她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罗进一摆手喝令把这蠢婆娘带走,如今他才明白这婆娘多么精明。 
  罗进再访土门的这会,杜山就住在该婆娘家里,杜山管她叫“阿嬷”。这家人住在村子中部,有三间新瓦房,从房子看家境不错,早非当年那般肮脏拉塌,已是村里的中等人家。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模样老实厚道的农人,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两个已经长成的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还有杜山。 
  罗进清楚自己不该到土门这里来。在离开劳改农场落脚闽南后,罗进挑着他的破烂摊子走遍闽南厦漳泉城乡,其间他一直非常小心地避开当年入伙为匪时曾经活动过的地方,如同避开地雷阵。尽管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罗进仍然害怕被人认出。例如土门村这个婆子,记性没准好得出奇。罗进在大陆被捕后,始终咬紧牙关,只说自己台湾光复后进了国民党部队,以后部队被派到大陆打内战,1949年秋天兵败逃回台湾,从不谈及曾流落闽南入伙为匪的经历。他清楚,要是共产党知道当年杀人放火的土匪小头目刘四斤就是罗进,没准会判他死刑。对罗进来说,这段历史生死攸关不能暴露,他不应当在土门抛头露脸。 
  但是他来了。他把自己的担子放在村头大榕树下,坐在一条从地面突起的树根上,看着村中瓦房。他看到剪着一头短发的杜山步履轻盈走出家门,在门口轻轻抬手,把额前一络头发拨回耳后,她的眼光朝榕树这边一飘,折转走向村子另一头。那一刻罗进眼角发涩,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他觉得值得。他从台湾潜回大陆,蒙受牢狱之灾,筹划越狱,四处流窜,为什么?为了这个。更远一点,从把孩子扔在河中竹排之后,他上山入伙,打家劫舍,偷渡香港,守在金门眺望,参加东山之仗,历尽千辛万苦,为什么?因为心里有那么一处在隐隐作痛,这就是她,还有她的母亲。 
  土门村西边有一个小农场,叫土西农场,罗进在该农场找了份临时农工的差事,住进场内一间旧库房。他在土西农场不再拾破烂,改拾牛粪和猪粪,罗进将拾到的牲畜粪便交给农场,完成一定任务,换一日三餐和一点零花钱。农场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不太爱管闲事,罗进因而有了较多的行动自由。 
  他不动声色打听杜山的情况,得知当年杜山被寄养,四岁多时受伤,以后被杜荣林接走的情况。杜山离开土门后,养父母曾到城里杜家看过她,两家人时有走动,因此城里知青下乡时,杜山回到土门养父母家,称“投亲插队”。杜山到土门后跟当地农家姑娘一样下地干活,后来村里办起一个小卫生所,叫“合作医疗站”,村里人让她去县里上了一个短训班,她背着一书包医书回来后就当上了土医生,每天在村部旁的医疗室里给人看病,她这种土医生有个通用名词,叫做“赤脚医生”。 
  罗进眼中的杜山非常秀气,越大跟她的母亲越像,让罗进越发有种错觉,似乎久已消失的刘小凤确实重返人间。“文革”那场大变故对杜山显然影响巨大,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得天独厚,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神采飞扬的中学女生头头已经不存在了,此刻杜山穿一套农家姑娘衣裳,在土门村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脸上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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