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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进去一月有余,华公子只是冷冷的,若长如此光景,弟倒错了主意了。”仲雨道:“你见过华公子几次?”聘才道:“见倒见过几次,不过随便寒暄几句,就走开了。他的旧人本多,新进去的自然挤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叹口气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讲骨气,只好闭门家里坐。你要富贵场中走动,重新要操演言谈手脚,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两个,我们是学不来,一个是前贤陈眉公,一个就是做那《十种曲》的李笠翁。这两个人学问是数一数二的,命运不佳,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隐士来,遂把平生之学问,奔走势利之门。又靠着几笔书画,几首诗文,哄得王侯动色,朝市奔趋,那些大老官还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处就可以杀他,自然有拿得稳的本领,你道可怕不可怕?这上等的如今是没有了。且说第二等人,也就一时选不出来,有十样要诀。”聘才道:“那十样呢?”仲雨道:“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聘才摇摇头道:“要这许多?”仲雨道:“底下每句还要加个不字呢!一团和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应酬要不俗。”聘才道:“这等说,做人就难了。兄弟是一字都没有的,如何学的全?”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只要有几件也就可以应酬了。且各人有各人的时运,不过自己总要有点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还有那三等呢?”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诀:第一是童。”聘才道:“怎么讲?”仲雨笑道:“要考过童生的,自然就念过书,略会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强多了。第二是半通,会足恭,巴结内东,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靠祖宗,钻头觅缝打抽风。这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这三等人,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雨道:“可不是!依我看来,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样本领,也有弄不出好处来;连那七个字没有的,也会寻出机会来。总之,各人的缘法。从来说’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我知道这华公子是极好相与的,现有多少人从他府里走动,弄出多少好处来。我教你个法儿,要他与你相好很不难。这人我也认得,从前他也托过我事情。我知道他府里有个林珊枝,是他的亲随。”说到此便竖起大拇指来道:“是个这一分儿的,言听计从,寸步不离,你先要打通这个关节,这关通了就容易了。还有那个八龄班,也是不离左右的,小孩子们有甚识见,给点小便宜就得了。慢慢儿一言半语吹进他耳朵里去,今日听见说魏师爷好,明日又听见说魏师爷好,就打动他的心了。这教做放线雀儿,几十丈线放了出去终究收得回来,只不要可惜小本钱。”聘才点点头道:“承教,随教!”仲雨又道:“譬如你同华公子交接过了,你看他是什么脾气,喜的是什么样,恶的是什么样,自然是顺他意见。顺到九分,总要留一分在后,不好轻易拿出来。譬如驭那劣马,若要驾驭他,拗他的性子是断断不能的,你跟着他跑,跑得足了,他也乏起来,便一勒就转;譬如一件事,他能想到九分,你要想到十分,这一分便是勒转劣马的本事,这就叫收劣马。还有那种人各样不好的,他也不与人往来,坐在房里妻妾自奉,一人安享,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样两样喜欢的,就把这样去迎合他,献点小忠小信,没有一件事求他,他自然就放心了,说某人到有点真心,不是赚他。他上了赚,就凭我怎么样了,这叫做钓金蝉。至于为人虽要和气,也不可一味的脓包,于那些没相干,不中用的人如阎简安、王卿云等辈,倒不要去睬他,浑去应酬他也无用。大门子里,有那一种在里头一句话都不能讲的,他却会懵人。你自己要看得清:可应酬则应酬,不必应酬就不应酬;你应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紧人就看轻了。”
聘才听了大笑道:“吾兄真是当今第一个大才,陈平之智,诸葛之谋,也不过如此,能把天下人的性情脾气,如写在手掌中,弟当以门生贴来拜老师,庶可传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与你说了,还拜什么老师?依着做去包管不错,将来有了好处,不要忘了老师,就算你门生的良心了。”说罢彼此又笑,不觉就过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账同了出来,说道:“老弟,你进城罢。我还有事,不得奉陪。”说罢,拱拱手去了。
其时天气尚早,一路行来,远远望见嗣徽、元茂两人在前转弯去了。聘才想道:“他们到何处去?”便悄悄的跟了来。
到一条小胡同,只见闲人塞满,都在人家门口瞧。聘才曾听得人说,有个东园是婊子聚会之处,便也随着众人,站住望将进去。见那一家是茅茨土墙,里头有两间草屋。又见嗣徽、元茂就在他前头站立。望着两个妇人,坐在长凳上,约有二十来岁年纪,都脑满肠肥,油头粉面,身上倒穿得华丽。只见一个妇人对着嗣徽道:“进来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痒难搔,欲进不进的光景,呆呆的看着出神。又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尴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袄儿,拴系了腰,挂一个大瓶抽子,足可装得两吊钱。又见帘子里,一个妇人走出来,约二十余岁年纪,却生的好看:瓜子脸儿,带着几点俏麻点儿,梳个丁字头,两鬓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净,脚下拖了一双尖头四喜堆绒蝠的高底鞋,也到凳上坐下,与那两个讲话。听他口音不像北边,倒像南方人。一身儿堆着俊俏,觉得比众不同。听得那一个丑的唱起来,唱道:俊郎君,天天门口眼睁睁,瞧得奴动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聘才听了好笑,又想道:虽然淫词浪语,倒也说得情真。又听得这个丑的,真对着嗣徽、元茂唱将起来,聘才再听道:一个儿脸麻,一个儿眼花,瞎眼鸡同着癞虾螅你爱的是咱,咱爱的是他。莫奢遮,温柔乡里,不像老行家。
众人听不出什么来,聘才却明白是骂他们二人的,几乎放声笑起来,只得忍祝再看那个生得好的,却像是新出来的。原来京里妓女,要进大局儿的,倒先要在东园、西厂落几天,见见市面,自然就不知羞耻,老练起来。如行院中不好的打下来,又到此两处。这个就是高品所说,从广西新来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举止,尚有几分羞涩。旁边一个小儿,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弹了一套《昭君怨》,便惹得门口看的人益发多了。
元茂系近视眼,索性挤进去门里呆看。聘才见那妇人,一面弹,一面唱道:杨柳枝、杨柳枝,昔年宫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岐。画船何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又见他把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再唱道: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大道娼。一面弹,一面唱,其声凄惨,唱得聘才流下泪来,想道:“这人倒是个钟情人,历诉生平受尽难苦,不知那个负心人何处去了。”
只听得孙嗣徽道:“阿哟不好了,我身上的东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恶!可恶!”蹬着脚,叹一口气道:“咳!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怀之。我以后便如丧不佩起来,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这剪绺的实在可恨。我去年拿了家父十两银子与魏老聘去看戏,到戏园子门口,绊了一交,即有人搀我起来,还替我拍拍灰。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及到后来,银子也没有了。后来家君查出来,足足骂了一天。你看这些狗东西害人不害人?”那时听者无不暗笑。孙嗣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趋而进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所视的,怎样进得去?”聘才听了,失声一笑。元茂听得声音很熟,便瞅着眼睛,四下张望,望见是聘才,便涨红了脸,与嗣徽挤将出来,与聘才见了。嗣徽道:“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门了,也不来顾盼顾盼旧日朋友,今日既一见之,我心则喜呢。”聘才道:“劳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天晚了,要进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华府里可好?今日还进城么?”聘才道:“就进城了。”元茂道:“我们也要回去了,同走罢。”于是在路谈谈讲讲。聘才道:“你方才听他们唱的,可听得出来?”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倒爱那胖婆娘,对着我尽笑尽勾,我又不敢进去坐坐。”
嗣徽道:“美哉,美哉!价廉而工剩明日我与汝姑一试之,若迟迟吾行,恐为捷足先得,则虽悔莫追矣。只要其乐陶陶,又何论十目所视。”聘才听他仍是咬文嚼字,满口胡柴,忍住笑,只好由他罢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听得后面车声磷磷,直走过去,聘才连忙让开,只见坐在车里的就是方才弹唱的那个媳妇,车沿上坐着一个老婆子,跑得风快的过去了。
且按下聘才那边。
要说这白菊花,是广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个姓宋的,是个不长进的人。这菊花善与人交,相识了一个营员姓张的,是湖广人。两人在广西十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数年。去年这个张营员,奉差进京,这白菊花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于张营员走后,即带了些盘费,一个小丫头,赶将上来。
不知怎样错了路,一直出了广西省,到了湖南,尚赶不着,又不知相去多远,且盘费已尽,举目无亲,进退维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个谎信,说这张营员在京营作了千总,不得出京。
他就卖了些衣裳作路费,搭了个便船进京。及到京时,那姓张的早已差竣回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门卖笑。
今日来接他的是个开门户的陶家。这陶妈妈家里有三个姑娘,内中一个好的名叫玉天仙,是扬州人,生得风骚娇俏。这两天接着一个大嫖客,就是广东那个奚十一。陶妈妈打听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万之富,兄弟十人,都作道府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一是个鸦片大瘾,一天要吃一二两;这三个姑娘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