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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清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冷,楼上却没有风。
仲清索性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春喜道:“这月里我们八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五会了。每一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度香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冰床》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苏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记得他的诗么?”春喜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
舟揖竟成床第稳,风波得与坦途同。
谁言青海填难满,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王恂道:“这难怪他,他方十四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蕊香与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又说道:“我们班里来了两个新脚色,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你们见过没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说起两人来,刚说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王恂问道:“这两人怎样?”春喜道:“好极了,那个琴官,与瑶卿不相上下。那个琪官,与蕊香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日度香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气冷些,不大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仲清等举目看时见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肃鸟霜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 ,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个相公,倚着楼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庾香匹敌,真是人中鸾风。听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在里头。再看那四个相公,却非名下青钱,不过花中凡艳。王恂认得一个是蓉官,那三个都不认得,因问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獭的是全福。都是剑春班的。”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听得那美少年说道:“我听人说,戏班以联锦、联珠为最。但我听这两班,尽是些老脚色,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说好?”
蓉官道:“我们这二联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那少年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得那玉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你们二联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子,不唱戏时,班里就没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说,总是一样,二簧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淫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洞萧,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是淫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
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对王恂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已见。且其胸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说胡琴非淫声,此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几时倒要访他一访。”王恂道:“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见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相公下楼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喜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浪淘沙》,其词曰:红日已西斜,笑看云霞。龙鳞散满天涯。我盼春风来万里,吹尽瑶花。世事莫争夸,无念非差。蓬莱仙子挽云车。醉问大罗天上客,彩凤谁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点头称赞。春喜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仲清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他可认得这人。
店家答道:“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二爷交了现钱去的,倒没有问他姓名住处。”仲清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你千万留了他,不要涂刮了。”
店家答应了下去。春喜道:“这人来历,蓉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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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 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阴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于云在京。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人京考眩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精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祟楼叠阁之观,窈□□□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逊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褒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性情肝胆,无隔形海一日,子云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做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复爱洁,有山鸡舞镜、丹风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借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顿为薰沐,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网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
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予,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谱》中已经说过了,性阳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