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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
志安随即也上床了。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她象猫一样缩在志安的怀里,任志安轻柔地抚摸她。被窝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她听到志安渐渐变粗了的呼吸声。她将头从志安的胸前抬起,摸着他的脸柔柔地说:“正月回我家拜年,你说给我爹我娘买点什么呀?”
“随你呗,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志安亲了亲她的小嘴,说:“我去跟娘要钱。”
“我还有些私房钱咧。娘给的不够,我们再垫上一点。”
志安点点头,说:“随你!”
“给我爹我娘一人买块衣料?”
“随你!”
“那还给弟弟妹妹一人买双洋袜?”
“随你!”
“还给我爹买两斤酒?”
“也随你!”
“随你!随你!你就只晓得讲这两个字?”
志安笑了笑,说:“真的随你咧,我听你的!”
“那明天去店铺?你和我一道去?”她又重新偎到志安的胸前,娇声地说。
“好!明天吃了中饭,我陪你去。”志安说着,有了些性急,一扭头将床前的油灯吹灭。这对小夫妻便在这冬夜里,恩恩爱爱地紧紧搂抱在一起。
现在天还没亮,她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听到楼梁上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志安睡得正香。她挪开他放在她腹部的一只手,想起床小解。她刚下床,就觉头上一阵发晕。她扶住床柱定了定神,挪到床后的马桶上。突然,一阵难言的眩晕向她袭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连同马桶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清晨,鸡鹅巷的悲剧拉开了它可怕的序幕。
仅仅过了一天,美丽的少妇张桂英就告别了她无限留恋的人世。死时,她的两只大眼睛可怕地瞪着,仿佛在悲愤地质问人间: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
程家大屋传来一片凄惨的嚎哭声。桂英的父母闻讯赶来,母亲抱着尚存一丝体温的女儿,连声哭叫着:“女呀!我的女呀!”一下昏倒在女儿身上。
程家的丧事还没来得及开始操办,街对面开饺子馆的李天明又死了。随即,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一个汉寿人全家5口相继发病死去!程家的其它成员也紧接着发病……
凄风苦雨鸡鹅巷
鸡鹅巷一下变成了鬼巷。防疫队立即封锁了交通,禁止人员出入。一具具尸体经消毒后被防疫人员抬到千佛寺火葬炉火化。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熟悉的紧邻被送进炉火里,一齐地跺着脚嚎啕大哭!昨日或者前日,他们都还活着,尽管活得担惊受怕,怕天上的日本飞机,怕飞机扔下的炸弹,但毕竟还是活着。他们不日前还在小巷相遇,依如以往一样打着招呼,或者相邀着去酒楼买碟花生米,一边饮着常德有名的谷酒,一边聊着家常。他们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上辈甚至上辈的上辈就生活在这条小巷里!他们有过恩恩怨怨,也有过争争吵吵,却谁家都帮衬过谁家。谁家有了急事,站到巷道上喊上几声,人们便会从自家的屋里奔出来,相帮着把事情办好。可今天,眼睁睁地看着这熟悉的邻居一个个凄凄惨惨地死去,一个个皮炙肉燔地在焚尸炉里化为冤魂,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谁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他们哭死去的同胞!哭多灾多难的国家!哭活过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的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死神,紧紧地笼罩着鸡鹅巷,笼罩着古城常德。
伯力士博士匆匆赶到谭学家华,田璟仪刚刚安排几个孩子睡下,听到学华在客厅里叫她,便快步从卧室走了出来。学华向伯力士介绍说:
“这是我的太太,博士!”
“真对不起,谭夫人,这么晚了来打扰您!”伯力士绅士般地向璟仪打过招呼,又接过女主人泡的热茶,转身朝谭学华道:“谭,情况很糟糕!我的助手发现鼠群中的鼠疫已由沟鼠传至家鼠和小鼠,鼠类感染率在近半月内,已由19%激增至48。3%,疫鼠已遍及全城的每个角落!”
“博士,您说的是真的?鼠疫主要由家鼠传给人类,这意味着本城将出现鼠疫暴发流行?!”谭学华大吃一惊。作为医生,尽管他对疫情早有估计,但仍不愿见到事态真的发展到可怕的程度。
“千真万确,谭。而且,更可怕的是疫鼠中发现了大量的肺鼠疫!”伯力士涨红的脸庞上,浅红的汗毛紧张得一根根竖立着。
谭学华直觉得太阳穴两侧一阵抽痛。天啦,肺鼠疫!此前,他们发现的还都是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这二型鼠疫均需经过鼠类中的鼠蚤咬噬方可传至人类,而肺鼠疫却可由病人说话与呼吸时的飞沫传播,其死亡率可达100%,传播速度将更快!也就是说,常德鼠疫的控制和扑灭将更加难上加难!
“千古浩劫啊!”他仰天长叹一声,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群日本疯子!太野蛮!太可怕了!谭,我将立即报告盟军司令部,请求药物支援!”
他们商量好一会,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谭学华便建议伯力士一道去见邓一韪。
他们走出广德医院,沿着三铺街冷寂寂的麻石路面向县政府走去。已是古历12月22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国人传统的春节。可常德城如今已如一座死城,往昔年前的热闹气氛丝毫不见。人们的心,早已为可怕的鼠疫麻木了。
他们摸黑找到了邓一韪的住处。邓一韪正在灯下给省政府薛岳主席起草报告书。
“博士先生、学华,深夜来访,快请坐!”他连忙起身打着招呼。
伯力士一落座,便急急地向邓一韪说明来意。邓一韪一听,也不觉大惊!
窗外,冬夜的寒风在古城上空呼啸,仿佛正为死难者的冤魂在悲号。
他们商定,即日以常德防疫处的名义,从常益师管区和洞庭警备司令部借调200名士兵,交伯力士博士紧急培训,以加强城内各疫区以及各处城门的警戒。沅江水域亦增加水警巡逻次数;通往长沙的常长公路沿线各城镇均设立检疫站,强化疫情管理。以控制疫情蔓延。
谭学华是深夜11点才离开邓一韪的住处回家的。他独自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夜行人,只有巡逻的军警在寒风中不时走过。偶尔有一、两只野狗在小巷里窜出。一种难言的恐怖无处不在地跟随着他沙沙的脚步声。他在经过鸡鹅巷口时不由地停了下来,巷口的两个警察对着他吆喝了几声,他没有理睬,又缓缓地迈步走向家去。他记起几天前和一韪、肯德来这里调查疫鼠,记起在张富茂烟酒店前见到的少妇张桂英,记起在程家大屋与程新吾父子的一席交谈……也仅仅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程家的老小、连同他那年轻、娇羞的儿媳都已经不在人间!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路边的一只蚂蚁。他行医20来年,呕心沥血地履行着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可是,残酷的战争就象一只只魔鬼的黑手,轻易地就将一条条生命毁灭。谁都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权利。日本人凭什么跑到中国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他忽然觉得他曾引为自豪的职业是多么无用。他只能医治病人,而战争却能杀死无数的活人!他又想起随着春天的到来,气温的渐渐转暖,鼠类将更频繁的四处活动,城里的鼠疫将无可避免地蔓延到城外的各处,这场劫难将要夺去的不知到底会有多少同胞的生灵!难道中国人真的会沦为亡国奴?真要为小小的日本打败?他又忽地忆起前年在长沙,他在坡子街听到的那支《黄河大合唱》。那是一支武汉来的战地服务队。他记得那天观看演出的民众都激动得淌着热泪。是的,中国不会亡!黄河在怒吼!长江在怒吼!洞庭湖在怒吼!古城常德身边的沅江也在怒吼!
凄风苦雨鸡鹅巷
他一路想着,不觉到家已是半夜时分。璟仪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给孩子缝棉衣。见他回来,忙打过一盆热水,看他边洗脸,边对他说:“你走不久,报馆的一位记者来了,说是向你辞行。”
“啊——”他边拧毛巾边问璟仪:“叫什么,他告诉你了么?”
“他说姓谢。噢,对了,就是隔壁启明镇的那个姓鲁的女老师,家湘的老师咧,不是前不久死了?他是鲁老师的未婚夫。” 璟仪回答说。
“他没说什么?”
“他说他要离开常德去四川了,他在这里呆着很伤心,也为了鲁老师遗下的泉儿,他怕那孩子早晚再在这城里出事。他要带着鲁老师的儿子去四川。”
“唉——”谭学华叹了一声气:“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去吧,离开这座城市也好!兴许还能捡上一条活命!他说几时走?”
“明天,明天一清早就坐军管会的便车进川。”
“走吧!可惜我不能为他送行。璟仪,这城里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避难啊!”他将毛巾握在手上,走近妻子身边,伸手摸了摸她越来越瘦削的脸颊:“璟仪,要不然的话,你也带着孩子避开一段时间,去贵州你娘家那里躲一躲,待局热稳定下来,我再接你们回来。”
璟仪望着丈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摇了摇头:“不,我们一家不能分开!”停顿了一会,她又轻声地说:“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谭学华一把搂住妻子,哀哀地叫了一声:“璟仪——”
窗外的北风还在狂吼,象有人在半空中悲号。
叫魂 第三部分
古城处处闻哭声
受福建省卫生处派遣,由我担任队长,袁禄和担任副队长,带领其他6名防疫队员,一行8人组成一支防治鼠疫队日夜兼程到湖南扑灭鼠疫。我们从福州坐船到南坪,再转乘汽车到永安、长汀,经江西赣州、大余岭进广东南雄、韶关,在韶关坐火车到达湖南耒阳时,大约是民国三十年的冬天。那时长沙被日军占领了,湖南省政府已迁到耒阳。在耒阳,当时的国民政府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和办公室主任邓一韪接见了我们,任命我为湖南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立即派我去常德扑灭鼠疫,并给我下了委任状和20个人的名额。我们只稍事休息,一行人即刻动身乘车去邵阳。经洞口、安江、榆树湾、辰溪、泸溪,到达沅陵后从桃源进入常德。当时常德专署在七里桥那里,我去找了一个姓张的专员接头后,就在大高山巷那里的一家报馆处贴出招募鼠疫防疫队员的告示,很快招募到了18名防疫队员。在常德,除了我们这支防疫队外,还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人也在常德开展扑灭鼠疫的救援工作。有个奥地利医生叫肯德,他带了10多个人在常德,他们中有菲律宾华人、印度尼西亚华人、马来西亚华人等。
——刘禄德先生访谈录
离过年只有最后两天了。岁尾的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戴九峰一清早梦中醒来,听屋外北风呼啸,望窗外雪花飘飘,不觉周身寒意。匆匆起床,洗漱毕,裹紧皮袄,便径往隔壁书房而去。
戴九峰是这个冬天接任常德县长的。前任郑达移交县务时,曾留给他一册清版《武陵县志》,他总想抽空看看,以知晓常德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无奈日日公务缠身,竟无暇捧读。今逢大雪弥漫之日,料想有些空闲,便早早去了书房。
天是出奇的冷。檐边悬挂着一排排冰凌。戴九峰搓着双手,看主任秘书黄公赫拨弄火盆中的木炭。木炭火渐渐旺了起来。他取过《武陵县志》,从卷首读起。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