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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昨天,今天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
“你爸爸丢了工作。”
丁丁声泪俱下道:“我要买衣服,我不想再穿这些中国的衣服了。来美国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买过一件美国的衣服。”
“怎么了?这些衣服怎么了?我看很漂亮嘛。”
董勇坐在椅子上,顶着修剪了一半的阴阳头说:“就算在美国买衣服,还不是买中国生产的衣服,所以不要瞎崇洋媚外。”
“那我也要。”
夫妇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你说这养儿育女都图个什么吧。就图这个?!”
“要钱买衣服是不是?”潘凤霞突然抓起董勇受伤的手指伸到女儿面前:“看到没有——你爸爸为了赚钱养活你们把自己的手指都切了。”
董勇的手指被潘凤霞的拳头攥着,只留那损伤的食指在外面。董勇想收回来,潘凤霞不肯,暗中使了力攥得更紧。那种苦肉计让他生厌。潘凤霞这样在孩子面前展示自己的伤口,将他在这个家里残存的那点尊严全剥下来了。
丁丁果然立刻半是惊吓半是恶心地大叫一声“爸爸”。
潘凤霞正中下怀说:“你们一定要懂事。你们知道,现在家里很困难,爸爸没有了工作,家里全靠妈妈的那点小费。要知道现在连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凑齐。所以你们一定要懂事,要争气。不要找麻烦。”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想有一些新衣服。”
潘凤霞用手拍拍女儿的肩,她的手火热火热,让丁丁觉得自己再发牢骚就是不懂事了:“你要学你哥哥,你哥多听话啊,从来不提这种过分的要求。”
正说着,海海就从房间出来了,潘凤霞扭过头看了一眼,接着再次扭过头来,长久地盯着海海。海海的乖宝宝头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逼她发火的那种鸡冠乱发。
原来他回自己房间后,四处找剪子,最后他拿起一把剪子,是剪衣服用的,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个齐整的头型使海海太符合中国好孩子的形象,他下意识破坏的也就是那个固有的形象。天性中的内向、木讷本来是可以被掩饰的,来到一个新环境,甚至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他从第一天就以这个与周围不协调的头型出现,他也就开始了他孤独少年的秋天。
潘凤霞还没来得及发火,丁丁大叫:“哇塞,哥你今天好有形啊。”又冲母亲挤眉弄眼道,“我是要好好学学我哥。”
潘凤霞有点理屈却自找台阶说:“这种发式最不需要技术了,我闭着眼睛也能剪出来。”她的意思是不把儿子的反叛宣言当回事儿。
海海瞅了母亲一眼,意思是那你怎么不给我剪这样的头。
“你这样蓬头垢面地怎么去上学?”
“以前那个像西瓜瓢的头发才没法去学校呢。”海海突然顶起嘴来,他感觉那个叫“雯妮莎”的美国少女在暗中支持着他。
潘凤霞叹了口气,想,他们正在愤青——处于把正常当作不正常的东西来仇恨,把极端当作平常来接受的年纪。
海海说不清楚这个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从搬到这里开始,也可能是从进入这所中学开始,还可能更早,从中国就开始了,只是没有被觉察出来,更可能是从母亲给他剪了这个可笑的头开始。他不记得他以前是否反抗过这个老土的头式,海海想他一定反抗过,但是母亲叫他听话,别动,不然就剪到耳朵了。同时,她半闭眼帘,一边温存着摇头,一边拧正他的头,然后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他头上,她的目光也暖洋洋地打在他的头上。海海就安静了下来。一直有一份温存而压抑的爱伴随着他的成长,他不是没闹过,再闹也终是抵不过这份温情又抑制的母爱。他不愿意再想,一想全是被压抑得钝钝的成长故事。他倒也看开了,习惯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就是那么回事。他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十几年下来,他竟有了几十岁人的那种心灰意冷。
现在那种反抗的意识到了美国却又死灰复燃了,似乎一个沉睡的孩子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眠。他再不想当那个乖小孩了。他新来初到也已经嗅出另一种文化气息:他的那种中国乖孩子形象在这个文化下,是不被认同的,甚至是被嘲笑的。这个可笑的发型就是一个例证,当他拿起剪子的那一刻,突然有种自我更正的觉醒。越想越为自己心疼,想起自己的成长都是才华、性情被压抑的故事。比如他是一个左撇子,父母在他七岁那年强行把他拧正,那实在是很痛心的经历。为什么不能用左手写字?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时父母给他的答复是因为大家都用右手写字,他到美国发现了好多的左撇子,突然心血来潮试图用左手写字,已经不能办到了。再比如他记得老师每年给他的学期评语永远是“优秀”、“思想健康”,现在他越来越不明白,什么叫做“思想健康”?表现出来的东西能完全叫做“思想”吗?他的思想如何又凭什么由别人来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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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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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正为海海的新发型发愁,丁丁又叫:
“爸妈,你们如果不给我买新衣服,我也要学哥哥那样自己改衣服了。”
“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嚷着要买衣服,一个自己剪头发。你们要造反吗?”潘凤霞气鼓鼓地说。
董勇劝她:“好了,孩子到这年纪就是这个样子。要新衣服也是正常的,就答应了吧,想别人家的孩子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果不是你丢了工作,我当然可以答应她。”
董勇想,说到底,潘凤霞气的不是孩子,还是他。
“行,我给我女儿买,我这个月烟不抽了,行了吧,大不了,我卖血去,行了吧?”董勇一蹬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扯剪头发的围衣,大叫地说。
吵到了最后又成了夫妻之争,丁丁莫明其妙地看着父母:“为什么每次从我这都可以吵到你们那去?”
最后趁着两个孩子十五岁生日,父母俩一商量决定带双胞胎去商场。
潘凤霞挑了件服装,她认为适当地表现了青少年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丁丁翻了下白眼球,用中文叫了声“天啊”,又用英语叫了声“耶稣基督”,扭头就走。丁丁的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的,照谁的本?当然是五人党的本。对于新环境的潮流,丁丁尚未形成自己的见解,更无法创造发明,只是忠心耿耿地追随,就连她们随意的一个扎头发的方式也让她反复练习了几次。比如五人党成员刚刚跑完步,将两只球鞋用一根鞋带串着挂在脖间;或者她们将短袖衫穿着长袖外面,露出两色的袖子,丁丁都当作一种时髦效法,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接受。
她从她们身上得到新的审美尺度,以前的审美观瞬间被纠正了。丁丁根据新的审美标准,挑了一件窄小无比的小背心套上,露出上个月刚刚形成的双乳间浅显的细沟。她把两个乳房往中间推了推,试图挤出个更深的沟槽。自己站在镜子前自我陶醉,这样一幅画面出现了:她与五人党肩并肩地穿过校园,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服装。她想如果能与学校最受欢迎的女生交上朋友,那么她也会受欢迎。
“这件衣服不能买,买了也不能穿。”董勇一声大叫,把还陶醉在新形象里的丁丁给叫醒了,“这是什么混帐国家,让中学生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整天把‘性感’这种词挂在嘴边。”
“我就要买这件衣服。”
“天啊,你这个小暴露狂,你们学校难道允许你们穿这样衣服吗?”潘凤霞问。
“当然。”丁丁说,她心里想,学校何止允许他们穿这种衣服,学校还允许他们做爱。“爸爸妈妈,你们要与时俱进,不然会被人叫做‘刚下船的’。”
“对不起,就算在船上呆着,也不能穿这种衣服。如果你现在就穿这种衣服,你知道你会长成什么人吗?”
“什么人?”
“妓女。”
丁丁翻着白眼,一副懒得辩驳的没力气没脾气的样子,突然说起英语:“闭嘴。”
“你不要在我们面前讲英语。特德行,特让人讨厌。”
“我就知道你们今天带我买衣服,免不了一大堆的教训。好像担心我太快乐了,总要说几句把我搞不快乐了,你们才快乐。你们就是认为中学生不能太快乐,太快乐了就会变坏。我简直拿你们没有办法。”
丁丁每挑一件衣服,就会听见一个声音在纠正她:“这个后背全露了”、“这个袖口还没上呢”、“这个肚皮全看到了”,最后对方让步、妥协,好不容易拎了两件出来。丁丁穿着新买的衣服,将旧衣服放在袋子里,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了更多的衣服。一家人准备离开商场,迎面撞上艾丽雅和她的父亲。
“老板。”潘凤霞叫。
“艾丽雅。”丁丁叫。
两声一叫完,董家母女相望,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好像有一道微积分潜藏其中,很快答案就演算出来了:三个孩子是同学,潘凤霞在艾丽雅父亲开的中餐馆打工。
潘凤霞高兴地说:“怎么巧啊。你女儿叫什么?”
“艾丽雅。”
“艾什么?”董勇又问一遍。
“艾丽雅。”丁丁不耐烦地说,嫌爸爸连个外国名字都说不好。
“艾丽雅,真是好教养。”潘凤霞说,指着艾丽雅对丁丁说,“你要多跟人家学习。”
“丁丁,请同学来家里玩。”董勇说。
“谢谢,有空也请你们有我们家玩吧。”艾丽雅说。
“好的。好的。”潘凤霞笑道。
两家人分开后,潘凤霞还在与董勇饶舌:“没想到,他女儿和他们一个学校。艾丽雅真是个好孩子,每个周末都在父亲餐馆帮忙,也会帮客人点菜,虽然是越南人,还会写几个中文,只是好不容易会几个中文字,全是餐馆用词,而且全是错别字,鸡丁写成几丁,虾写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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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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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俩笑了,这时突然听见很冷艳的女声,“爸妈,你们不应该随便请人家到家里。”
夫妇俩顺着女声寻去,发现这陌生的喉咙是他们女儿的,女儿就在商场里完成了变声。
潘凤霞在这声音中摆正个身子,缓下个脚步,两眼一阵茫然,问:“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人家家里多有钱。你都不知道艾丽雅开的是什么车。”
董勇一脸糊涂地追问:“她家里有钱跟请她来家里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们玩不到一起。”丁丁有一句潜台词:咱们家多寒酸啊,多丢人啊。意思太明显不过,不说也等于说了。
丁丁又说:“还有你们不要再叫我丁丁了,叫我珍娜。这是我的新名字。”
董勇那天是真的伤心了,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为这个家庭操劳,末了,老婆瞧不起他,孩子瞧不起他。
潘凤霞也动了气:“你这个小白眼狼。你爸爸把这个月的烟也戒了就是为了让你臭美,现在你反而嫌我们丢了你的脸。全家人都围着你转,陪你买衣服陪你逛街,你还不知足,小小年纪不要这么忘本。”
董勇说:“希望你记住,今天除了是你的生日,也是你孪生哥哥的生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把自己的那一份也让给你买衣服。你还有没有良心?”
丁丁这才注意到海海,随眼望去,海海站在商店玻璃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