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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游泳的鱼-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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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牢骚:“他走连个招呼也没打,扭头就走了,就跟我是透明似的。”潘凤霞哄着他道:“孩子啊,小地方的孩子就这样。”潘凤霞的神经总是高度集中,她得时刻注意着老公与儿子的动态,随时准备扮演一个调解人的角色,将一切火星在还没起火的时候消灭掉。
  帕特李现在也不再对海笑了,不再费那劲儿,他已经不想再面对他了,连讲话都懒了。即使面对面,帕特也是通过别人对海海发号施令,不给海海直接与自己说话的方便。他对潘凤霞说:“叫你儿子不要在七点到十点这个时段用电话。我的好几个电话都进不来。”或者对丁丁说:“跟你哥哥说不要这么大声喝汤,太没有教养了。”再或者对约翰说:“青菜汁是只为你一个做的。”
  海只会一味地埋头,红着个脸,静观继父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哮,他紧紧地咬住下唇。继父叫他不要在七点到十点之间打电话,他干脆就不打电话了。不要喝出声,他干脆就不吃了。潘凤霞心疼儿子的老实巴交,拙口拙舌。他的克己让帕特更加觉得可怕,这还像个男人吗?什么样的巨大阴谋让他谦让至此?
  海当然也不是那种单纯的老实本分,毕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天资聪慧,于是多少有点自视甚高。以前一直是家庭和学校的中心,如今在新学校虽然不受欢迎,但也仗着有几个老师的宠爱,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多出个思想,阻止不了他的清高。他与同学们在一起时总是刻意证明自己的不一样,就连幽默,都是一种较量,谁更机智一些。他从心底里是瞧不起继父,那种洗脚上田的土财主,穷得只剩下钱了。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老帕特看不出;而恰恰被继父看得透透的,老帕特痛恨得就是这一点——清高加奴性,这就是中国小知识分子的德行。
  而让帕特李与董海的关系彻底恶化的是因为家里丢钱。
  事情出在二百块钱上。帕特李经常回家就躲进书房或在客厅,敲打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在上面撩出他一生盈亏的结论。这天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少了二百块钱。抽屉里有一千块钱,是他放在家里的备用金,现在只有八百。帕特李皱了皱眉,面孔绷紧,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像一个调查重大案件的公安局长那么显出稍稍的烦躁和沉重。检查了几遍后证实是少了二百块钱,他的面孔越绷越绷,眉头越压越低。
  这时兄妹放学回家了。丁丁打扮仍然古怪、新潮,裙子穿在裤子外,靴子袜子一大堆。海海也是跟城堡似的匪气十足的牛仔服。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都有这么一股子早熟的少年人的厌世。
  帕特摇摇头,让自己平静下来,发现地毯仍然厚实洁净,水晶吊灯擦得蹭亮,半圆形的沙发收拾得也是井然有序。这些都是一个安宁家庭的象征,一切都没有太乱,什么都还可以挽回。他走上去心平气和地与两个孩子寒暄。
  “丁丁,学校怎么样了?”
  “老样子。”丁丁懒洋洋地打发她的老继父,目光是那种青少年特有的松懒。好像一个顶热心又顶烦的人问她话,她不愿意搭理,又不能不搭理,就这样顺嘴一个打发。
  帕特李却兴致很高地追问:“什么样子?”
  “乏味的样子。”丁丁的不耐烦更明显了。
  “那怎么才能不乏味呢?”
  “世界开战吧。”丁丁边说边退,“好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
  丁丁说完优雅地告辞,帕特李只能接着和海海说话。帕特很久没有与海海面对面地、心平气和地说话了,现在他尽量地放低姿态,和谐可亲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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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谁偷了帕特的钱?(2)



  “海,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好。”海海有点受宠和受惊,微微缩着脖子。
  “我也还好,只是背有点痛。”
  “噢。”
  海海站在那里尴尬,后悔没学丁丁的敏捷,早早溜了,如今走不是留也不是。
  “来,坐到沙发上来,我想和你聊聊。”
  “噢。”海海坐下来,心里没底,用眼睛去找妈妈,潘凤霞人在厨房做饭,眼睛却仍关照着海海。
  “你们搬进来也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吧?”
  “噢。”
  帕特想与海的谈话为什么总是这么困难呢?后来分析责任在于海,他就有这种本事让你无法接着往下说。海从来不说“是吗”、“后来呢”那种搭桥的话,也不表示任何情绪,吃惊、好奇、思考,统统没有,他就跟个木偶似地愣在那里。
  “感觉怎么样?”
  “嗯。”海的黑眼珠就随着帕特的手势四处转动着,而且更加有点转糊涂了:他扯这些干什么呀?
  “我二十岁那年从深圳到了香港。你知道我是怎么到的香港吗?”
  海海当然知道,他已经对大家讲过三遍了,不过他不想打断老继父这点谈话兴致,他摇摇头,假装不知道。
  “我是夹着两个篮球游过深圳河的。要知道,当时如果被共产党的兵发现,他们就会开枪。我就是冒着生命危险逃到香港的。”
  海海很识相地点点头,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帕特李忘了这事他已经讲过了,而且完全一样的语气与神情。海海知道他接下来就讲他的创业史。
  “在香港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了底子,又放弃一切到美国从头再来。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快三十年过去了,你知道我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吗?”
  这些帕特也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但海海不去插嘴,而是伺候着老继父侃大山。
  “是在餐馆里洗碗。你知道我一天得洗多少碗吗?”
  海海这边听着,那边用眼睛非常困惑去看在厨房做饭的潘凤霞,好像在说有什么不妥吗?不然他怎么突然跟我聊起天来?潘凤霞的眼神正在支持着他的困惑,她和他一起纳闷:帕特今天这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吗?”突然帕特平静而温和地问,转了话题。十只手指交叉着,两个大拇指轮流滚动着。先是一种速度,越滚越快,气氛也随速度变得越来越紧张,“如果有,尽管提出来。合理的我是会考虑的。”
  “没有。”
  “那就应该要知足。你想想在中国许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要出门打工,自谋生路。要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啊。不应该再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更不应该去做什么非分的事情。”帕特李是在提醒他们的良知,他们的今天是他恩赐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谋生了。”
  海如坐针毡,手指下意识地去掐沙发的扶手,心里不免怪恨继父,他置于这种难堪的处境,已经让他自觉轻贱,而继父总是气急败坏将他那点残存的自尊榨取得一干二净。那一点残存的自尊是他最后的底线,继父也这样气昂昂地就跨过来。他当然怪恨。恨,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恨,于是恨也是气短的那种恨,渐渐成了阴阳怪气的那种恨。
  “你这样会把沙发的皮搞坏的,你知道这张沙发多少钱吗?”
  海慌乱地收回了手,又开始揪自己的裤腿。紧咬着牙关,似乎有一种疼痛需要忍耐,只能这样用力地揪裤脚来缓解那疼痛。这对话快成精神刑罚了,他眼巴巴地等着这场审问结束,好回房间去。
  他又求救般地去望母亲,终于潘凤霞过来解围道:“作业这么多,还不快回房间去做。”
  海正拔腿要走,帕特又叫住:“等一下。记住,离席的时候要说Excuseme,来,现在说一次。”
  海憋红个脸,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走呀,作业做不完我可没有好脸色。”潘凤霞又解围道。
  海再次准备走,帕特说:“谁说你可以走了?”
  海海又收回已迈开的步伐,这时帕特微微挥手示意海可以离席,大概也认为折磨够了海,可以暂时放他一马。
  海海得救一样立刻就往楼上走。他知道自己的背脊正牵着帕特的眼睛,那是他急于甩掉的。
  帕特很绝望地看了一眼海的背影,那种把人的胚都看透了的眼神,又看了一眼沙发的扶手皮革添了几道指甲的划道,是海窘迫的手留下的。帕特认为他从海身上看到中国小知识分子的本质——那就是既奴性又非常自尊。这种人是最要命的。
  母子俩感觉是正确的,一切不是空穴来风。海一离开,潘凤霞就问帕特李:“怎么了?”
  “你不觉你应该好好管管你的孩子吗?”

//


第十五章谁偷了帕特的钱?(3)



  “你觉得我管得还不够多吗?我管得他们都快喊救命了。”
  “可是你要管在实处。”
  “什么是实处?”
  “看不到的才是实处。”
  潘凤霞两手一摊,做了个“有话直说”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家里可能有一些我们不愿意它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
  “以后你对我讲话就像对你智障的孩子一样——用简单直接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贼了。”
  “贼?”
  “我刚才打开书房抽屉,里面少了二百块。我在抽屉里放了一千块,不见了二百。”帕特很郑重地瞪着潘凤霞,问题很严重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怀疑两个孩子吧?”耻辱迅速地在潘凤霞的脸上扩张,使她的脸上有一种冲动红晕。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这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我们人穷志不穷。”潘凤霞用“我们”将自己和孩子捆在一起。
  “你就这么相信两个孩子吗?”
  这时潘凤霞却有点气短,因为她不确定,无法百分百确定孩子没有偷钱。她对这个国家的青少年严重地恐慌,异国的陌生将原本已经十分异变的青春期变得更加异常。不过她想起刚到美国时,这对兄妹攒钱给爸爸当加班费,希望父母多陪他们一会儿的情景,她心底一片柔软,她得信任他们。
  帕特沉痛地说:“记住,这是在美国啊。十几岁的孩子最难管了,在美国。”
  潘走霞想了想,于是转身拎着洗干净的衣服敲开女儿的房门。丁丁的房门关得严严的,里面传来闷闷的摇滚。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潘凤霞就开门进来了。扑面而来巨大的摇滚乐声像一卷大浪差点把她冲出去,她想:你们小小年纪的,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痛苦要兴师动众启用重金属这样来发泄?
  “妈,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敲了。音乐太大声,你没听见。”潘凤霞说着就把音乐关了。
  “那你也等我给你开门呀,我在试衣服。”
  “那我不能看了?你光身子我都看过。”
  “妈,你怎么这么下流啊。”
  潘凤霞瞥了丁丁一眼,只能做出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样子,递上干净的衣服:“不要叫我妈,叫我老妈子算了。”
  丁丁接过衣服,热络地说“谢谢”,然后接着玩自己的。谢谢归谢谢,不欢迎归不欢迎。丁丁把美国少女的这一作风学得很到家,分得很开。丁丁正穿着从老继父那讹来的钱新买的衣服,然后摆出自以为很冷艳的、很厌世的模特酷状。丁丁房间到处贴满各类明星的巨幅照片,这些明星潘凤霞都叫不上名字,可丁丁对他们如数家珍。
  潘凤霞刚想骂她几句“你又不好好读书了”、“你又在臭美”,可一想今天来的任务很明确而且艰巨,就不冒充法官妄加评价,不让自己发出“哼啊”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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