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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公道:“你与孩儿不可随我进京,可收拾回转常州。一来你母子也归故土,二来家中还有几亩田地,足可供你二人薪水之费。你们若随我进京,则不可。我一进京到任之后,就要起奏卢杞、黄嵩这一班奸贼,若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恨不得咬他的肉,粉骨碎尸,方泄我之恨。今蒙圣主擢用之恩,敢不尽忠于国,我眼中岂容得这一班狐群,我就将此性命拚了,有何含怨?倘若我刑斩之后,你母子在京中,卢杞那贼,怎肯放过你们?他必要斩草除根,可不绝了我梅门之后。你们在常州,一闻有什么吉凶,还可改名换姓以避难。待孩儿日后可以立身于廊庙,那时见机而行,暗约众年伯叔,一同参奏,岂不是个长远之见?即不能出仕皇家,亦可以耕种田园,存身于后世,必要随我进京干什么?”
夫人道:“我母子不到京中也罢,只是你在京都任所,何人服侍?况老爷年迈,冷暖饥寒,谁人照应?”梅公道:“只此一言,足感夫人盛情。一到京城,必与奸贼见个高低。若是圣上准了我的本章,削除奸党,那时再着人来接夫人和孩儿到我任所不迟。”
正在说话之间,那宅门的家人禀道:“城众乡绅,来恭贺老爷高升,都在迎宾馆内,还是不会,还是会?”梅公道:“平日我从不会客,今日他们既来,我也要与他们会一会。”家人答应:“是。”正要走出,梅公道:“且慢。与我吩咐礼房,填写官衔帖子,备办伺候拜谢。再吩咐号房,凡有一应送礼之人,一概拿我的名帖璧谢。不要来回,容日后拜谢。”家人即吩咐书役,不必交待。
于是梅公穿了补服,乡绅一齐上前迎接,说道:“恭喜老爷得台垣之权,乃国来祯祥之兆也。”梅公谦逊了一会,于是各分宾主坐下,众绅士道:“治弟等得老父母在此作宰,实旷世之幸也。闻老父母都谏之迁,又出自上意,将来必至三公之位,治弟等子侄,他日必出于门下矣。”梅公道:“岂敢!只是弟在此为官,却没有苟情等弊。至于内转,蒙天子之恩,为臣子岂不忠心,削除朝中奸党。弟蒙诸位先生奖论,真有愧耳!”
不提那梅公与众乡绅叙话。再说夫人着家人收拾行李、细软等物,便对公子说道:“我儿,你父亲执意要与皇家削除奸党,只是灭门之祸不远。”公子道:“母亲所道正是,但爹爹并不以生死为念,只要做一代名臣,故尔捐躯为国也,是人臣之道也。”
正说之时,梅公送绅士去了,回转宅内,脱了补服,见那些人收拾行李物件,便暗暗点头。无非人生名利攸关,故此一世奔劳。只见夫人、公子在内堂讲些苦言,便走进内堂,说道:“夫人,你与孩儿低言悄语,说的是什么事?”夫人道:“我与孩儿在此,想老爷进京之事,孩儿说道,这也是人臣之道也。”梅公道:“夫人。”又看了一看公子,把手拈着长须,便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人臣之大道。夫人,我孩儿将来竟有下官之风,非是那不肖之辈。只此一言,只见他的志气不凡的了。下官今日即颈血溅地,也没身后之虑了。”
便携夫人之手,又叫公子道:“我儿也进来。”同到内堂,梅公叫丫环把箱柜拜匣等,一概取过来,亲自用钥匙一一开了箱子等件,与夫人、公子一同检点。只见其衣衫裙袄、宫衣圆领数件,其余的不过是些布衣布服,别无他物。又把拜匣开了,内中只有俸金三百两,并无金珠玉器。
梅公自将俸金五十两,余下的并箱笼等物,都交与夫人,便说道:“老夫做了数十年官,只此而已。你与孩儿即便收拾,动身回常州。我已吩咐传下船只伺候,准于明日开行。”梅公说毕,又叫执事人等前来,吩咐道:“明日送夫人、公子回乡,后日拜辞上司各位大老爷与城乡绅,只候署印老爷一到,我交卸了,即便起行。尔等速备小轿一乘,驴子二匹,供我路上长行足矣。”书吏出外备办不提。
且说这位梅老爷又传众衙役并三班、六房、书吏人等,齐到后堂。于是,众人齐到后堂,参见梅公,分班站立两旁。梅公见衙差役人等,一个不少,便开言道:“尔等俱是我署中书役人等么?”众人一齐禀道:“是!”梅公道:“本县奉命进京,尔等心中以为何如?”众人道:“老爷荣任高升,真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之先兆也。”梅公道:“我在此做了十数年官,也却没甚难为尔等也,只是弊窦却也清除。本县去后,各宜遵守条约,不得仍蹈前辙,有碍于本官之职守,即不忠也。本官既有沾于官箴,尔等岂能逃于法网之外,必带累于父母,即不孝也。自古道,忠义孝亲,此为人一世之名节也,尔等日后以忠孝节义,自有上大昭察,远报儿孙,近则尔等身享福寿康宁,乃久远之庆矣。”众人道:“小的们谨领老爷的明训。”磕个头起来辞出。
梅公转身,欲向后去,只见宅门上禀道:“有各位上司大老爷,差人来恭喜老爷,还有书字面交。”梅公道:“外面有多少人?”家人道:“是省以及同寅诸位老爷的家人,俱在外面伺候,要见老爷,有书交禀。因家老爷吩咐众衙役,故而不敢进来。”梅公道:“你与我回复各位老爷的管家说,书信不消看得,叫他们回去,多多拜上他们的主人,说我改日拜谢辞行。再者,我到京中之后,少不得忠则忠,奸则奸,都自然呈上皇帝之前,听从他的旨意罢了,要书做什么?”
家人答应,走出外面,照梅公吩咐之话,同那些管家说了。各人满脸羞愧,即拱手而散。列位你说这些省的各位上司,为何先着家人来恭喜梅公,这是什么意思?无非见皇上亲点内升,不知怎么样恩宠。那来的书信,无非是要梅公在京替他们照应。是这个缘故,所以梅公早已看破,便一概回绝,也不等那些家人面见。他们自然回转,一一禀告他们的本官。那些上司,也少不得担些鬼胎在心中,免不得又要写信进京与那些奸贼座师,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梅公开发那些上司的家人去了,便带着笑说道:“如今世上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叹着进入室内,见夫人与公子俱各收拾停当。夫人见梅公便问道:“老爷方才与何人说话?”梅公道:“下官方才传衙役教训一番,正要进后堂与夫人饯行,不意那些没廉耻的上司,俱着家人来恭喜,拿些书信来托下官。你想,我今日要去见他们,可轻易容一见?我方才笑的,是丈夫不可一日没权之故耳。”夫人道:“老爷便怎么样了?”梅公道:“他们的书信,便原封带回,一概改日拜谢。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夫妻正说话之间,家人禀道:“酒已齐备。”梅公吩咐:“请公子饮酒。”三人入席,梅公向夫人说:“你母子回乡,自立门户,勤耕苦读,且勿以我在京为念。日日教训孩儿,不可游荡,以致有那些非法的书帖等件,入在那乡府州县各衙门中。你须切记我的话。你看我年登五十,居官多年,未有片纸、只字字迹出入公庭。汝等回家,不可坏我的名声。”夫人道:“这个自然,遵老爷的教。只是老爷在京做官,也要见机而行,凡事可忍则忍,不可以性傲居心。自古道:‘三思而行,再思可矣。方不愧君子之大度。’至于卢、黄等辈,只可推三分呆处,不可傲性要紧,望老爷察之。”
梅公听得此言,不觉须眉直竖,拍席叫道:“夫人你说哪里话来!我恨不得即刻到京,把这一党的奸贼,亲手碎戮其尸,食其肉而寝其皮,怎么还要三思而行?从前常与夫人说过,恨不得一时见驾,今者天从人愿,圣天子恩重如山,以知县之微员,而擢升科谏,倘能再授俺上方剑在手,杀尽群奸颈上头。”气冲冲把盏筷一推道:“明天夫人回乡,也该早早安寝。”吩咐家人把酒席撤了,好生收拾,小心火烛。梅公与夫人进房安寝,公子回到书房,着书童收拾琴剑书籍等件,忙忙碌碌,不觉更深,方才就寝。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晨,梅公与夫人起来梳洗,公子来至卧房请安。夫人道:“我儿今日如何起来这等早?”公子道:“今日乃是母亲寿诞,孩儿特来拜寿。”梅公道:“今日是夫人生辰,我却忘怀了。”吩咐家人,备办香烛伺候。于是,梅公与夫人行礼过后,公子也拜过寿,家人又叩过了头,起来,然后就摆下小菜碟子。梅公与夫人用面,家人打发行李上船。
夫人、公子用毕酒饭,又拜辞了官署里面神祗,又与梅公拜别。公子也过来拜别爹爹。夫人又说了细话,叮咛道:“老爷一路要保重身体,寒着衣,饥进食。”说不尽家常话。家人又来拜辞梅公,夫人问道:“老爷带几个家人进京服侍?”梅公道:“我不用多人,只用梅白随我进京,其余都随夫人回去。”
正说之间,只听得署外有千百人声音的嘈嚷。梅公与夫人、公子,并署的家人,不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词云:
归来重垒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茅屋儿不用高和大,爱清闲岂在繁华。纸糊纱窗竹榻,挂一幅丹青画,插几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烹茶。
诗曰:
黎民闻知贤县升,攀辕卧辙泪盈盈。
只因正直无私曲,总得芳名满道称。
却说梅公与夫人忽听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惊慌之间,只见宅门上家人禀道:“外面书吏要见老爷。”梅公道:“夫人请进后堂。吩咐传他进来。”即刻,书吏进来叩见。梅公问道:“方才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书吏道:“小的们正为这件事。禀明老爷的,是众百姓闻知老爷高升,他们把城门都闭了,罢了市,要留老爷在此。”梅公听了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你们出去说,叫他们不要喧嚷,本县即刻升堂,有话吩咐。”书吏答应,出来对众百姓说知,就不喧嚷了。
梅公与夫人、公子道:“众百姓同心,也是难得的。”夫人道:“这都是平日爱民的结果,以致有此。今日这些万民,感你名声,这也是为官的难得的。”梅公道:“你们且慢下船,等我把众百姓打发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门已闭,怎么去得?”说毕,吩咐打点坐堂。
众百姓听见声响,一齐跪下。暖阁一开,梅公坐堂道:“尔等众百姓有年纪大的上来,本县有话问你。”内中有几个年长的,就在暖阁旁边跪禀道:“小民等蒙老爷天恩,没齿也不敢忘。只是老爷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强民化为良民,奸诈不敢生风。倚势乡宦,老爷一体都治。专务除奸扶弱,不避权贵,不爱民财。但凡审理轻重事件,虚躬鞠问,再没暴燥极刑之苦。衙门诸色人等,不敢倚势凌人,征收钱粮,除绝弊病,真是民间世世之父母也!今闻老爷高升,只是小民等愿求都堂与诸位大老爷,保留老爷,以升任之衔,留在此地。小民等情愿供给老爷薪水之费。若是老爷一定要进京见驾,小民等也写一本,随后进京,呈于圣驾前,要留老爷在此为官。”
梅公笑道:“众位贤百姓请起。尔等真心真意,苦留本县。至于内升,出于上意,尔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县在此为官,亦不过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