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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西拎着一塑料袋死耗子从灶间出来,身后是欢天喜地的小蜂。那个小东西把高明的来头告诉柳西了,柳西看高明的眼光就有些阴沉。柳西是个看上去俊秀挺拔的美男子,眉宇清秀却英气勃勃,脸上线条版画似的阔直清晰,浑身肌肉发达,旁人无论如何不能想像他和那个猥琐地弓着背,满面迷茫的柳东是亲兄弟。
柳西把那袋死耗子往高明的餐桌上一撂:“洪姐,这可是一道潮州大菜,看有没有买主。”
洪雨生气了:“柳西你想干什么?”
高明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柳西,用一张餐巾纸,慢慢地揩着嘴角,他的忍耐迅速逼近极限,但他不愿意在洪雨面前和这个小流氓有龃龉——对付流氓有对付流氓的招。他起身,掏出一张大钞对洪雨说,“别找了,记在帐上。”然后向门走去,在门边,他站住,很慢地转身,对柳西微笑了一下,那意思是后会有期。
柳东担心柳西会和高明掐起来,却没有。他知道论起打架,高明绝不是柳西的对手,但是那样会使洪雨很难堪,他自己更不愿背一个争风吃醋的酸名。
丁爷兀自喃喃地说着酒话:“……尔等见过丁爷犯愁吗?没有,可着这成都城,有比丁爷快活的吗?没有,有比丁爷有钱的主吗?没有!有吗?丁爷的腰板,直,除了骨气,没别的毛病,想当年在朝鲜,丁爷用机关枪突突过鬼子,联合国的鬼子,他也架不住机关枪突突……庚子年那八国联军,那是没遇上丁爷,嗯?酒呢?”
柳西走过来凑趣:“丁爷您是生不逢时啊,想当年,那帝国主义是坐着帆船就把咱侵略了,路上来回要走半年。”
洪雨脸上阴沉沉的:“差不多你们也回吧。”
雨停了,这是一场透雨,使空气清新活泛,柳东的心情却很郁闷。如果高明真对洪雨动了心思,柳东知道自己绝对没戏。他在心里恶嘲自己,柳东啊柳东,你简直是个大傻瓜,傻翻山了!你也配玩女人?你玩个毛!柳东其实深知谈恋爱和玩女人是两码事,他这样想,是为了让自己痞一些下流一些,他不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去看生活,那样他就吃亏太大了。那一天洪雨一人在家,柳东上门了。他去洪雨家,已经不用支吾一个什么借口了。洪雨说你先看电视我去洗个澡。洪雨洗完澡后出来,裹了一件丝绸的睡衣,然后就懒懒地躺在沙发上,把自己摆成很舒服的样子,小腿露出来,惊心动魄地露出来。柳东眼睛直直地看着电视。洪雨说,冰箱里有饮料,去拿。柳东说,你说什么?噢,不,不客气。洪雨说,是给我拿,橙汁……柳东给她拿来橙汁,然后走到她的身后,这样可以避免四目相对的心虚或者羞涩。他轻轻把双手搭在她肩上,她晃身子,摆脱了那双心怀鬼胎的手,她说,我不喜欢这样,我累了。柳东便收了手。你想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吗,她薄薄的睡衣,只消轻轻一拈,比搓去花生仁上的红衣还方便,就白白的什么都露出来,任他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了。都是过来人了装啥子处女童男?但是柳东这个傻瓜——你猜他想的是什么——来日方长,于是长长的来日中,冒出了一个高明,一个第三者!如果那天他把她亲爱了成其好事了,哪有现在这些惭愧事?洪雨觉得自己背上火辣辣的,被目光灼了,起身走向另一把沙发,柳东站在原地就没法动弹了,稀饭就是这样化成水的。而这个傻瓜居然想的是来日方长!报贩在墙上的镜框里慈祥地看柳东。如此算下来,高明是第四者了。柳东再去洪雨家时,墙上的报贩已然没有了,但是洪雨那天没去洗澡,上一次是稀饭化成了水,这一次是连水都没有了。
大生活3(3)
有一些女人不喜欢畏手畏脚的男人,特别不喜欢,她们喜欢大刀阔斧长驱直入,特别喜欢。
洪雨是给过柳东机会的,只给了一次,说明她并不非常喜欢柳东,有一次性经历也罢,没有也罢,报贩毕竟走了一年多了,她是需要一点男人的爱抚的。报贩的床上功夫很了得,九浅一深的,那一深直杵心窝子。洪雨常自慰,像一只小鸟,梳理自己的羽毛。小鸟这样做的时候欢快愉悦,洪雨却是苦涩的悲凉的。洪雨的性欲很强,但她不想再全身心地投入一次爱了,诚如她自己所说:我累了。那时候柳东应该柔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你闭上眼睛,有我呢。其实那时候洪雨已经很湿了,她在洗澡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和生理的准备。
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柳东用眼睛看世界的下场。
大生活4(1)
邱大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叫柳东跑一趟银行,取回全厂的工资来。柳东说,邱大姐,你和丁爷的事磨合得咋样了?好事多磨那是说我这样的年轻人,你和丁爷却必须磨快点儿,要不稀饭就磨成水了。邱大姐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你的臭嘴,真是的,狗嘴里不长象牙。柳东说人嘴里更不长象牙,长出象牙看不吓死你。
柳东从银行出来后不久,看见路边树阴下围一丛人,有一个很肮脏很破烂的小姑娘坐在人丛中伤心哭起来。柳东下了自行车挤进人丛。
“嗨,小妹妹,嗨,迷路了吧?家住哪儿?你爸你妈呢?要不,叔叔带你去找家?”柳东如是说。“你倒是说话噻!我要是找到你们家大人,我把他们踩扁了抠都抠不起来!”
小姑娘的脚边有好心人扔下的一些小钱,柳东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钱来,一块两块五块的都有,那是他上午在厂里打麻将的纯利。他拉过小姑娘的手,把这钱拍在她手心里。小姑娘不哭了,用水汪汪的清纯的眼睛看柳东。小姑娘长得不错,别遇上人贩子才好……再过十年,这小姑娘可以去电视台选美了:“谢谢大家,左边观众的掌声会不会再热烈点?”十年!可是谁活得到那么遥远呢?柳东想着,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儿,要是坐在马路边伤心哭起来着的是一个大姑娘,早就被人捡走了。消根儿不过夜嘛,先消根儿,再打缺,一条龙,杠上花,自搂关三家,上午那把牌和得真痛快,从来就假装潇洒的老苏,瞳孔都大了。老苏说,没关系,兄弟伙打牌,肉烂在锅里。可这一回是烂在柳东的锅里了,赌博思想害死人哪,害死的那是别人……快到厂门口时柳东拍拍屁股兜,舌头一阵发麻,厚厚的一沓子钱没了,他忘了自己在骑车,双手在浑身上下摸起来,这就被摔得唏哩哗啦。他推着不能再骑的自行车,回到那棵小姑娘哭过的树下。没有人了,地上有一些烟头,一张一分的小钱,和树叶一起在微风中摇荡。他也不好好想想,他回来做啥子?那钱要是还在,这世界就是疯了——你见过被遗失的钱在路边伤心哭起来的吗?心肠再狠的人都会把它领回家。
柳东去洪雨的小饭馆喝酒去了,天塌了由醉鬼撑着最好,不定还会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来供后人琢磨——家伙是怎么想出来的?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柳东喝酒的时候厂子里已然乱作一团麻。有人主张柳东是携巨款潜逃了,不看报纸嗦,贪官污吏最终都往国外潜逃,有人反对这主张,说柳东那点子钱,最多够飞到太平洋中间就得跳伞下飞机,都懒洋洋地笑,觉得这事件最后说不定会很开心。柳东嘛,怎么会呢?他看上去还算厚道啊。然后大家再商量去哪里找柳东,到他家到交警队或者医院急诊室或者干脆一竿子扦到底,直接去殡仪馆,丁爷“嗷”的一声啸叫就要去揪那个主张去殡仪馆找柳东的人。
柳东闷闷地喝酒,洪雨问他半天,他只是不答话,把个洪雨急得眼泪汪汪的。柳东从来不这样,柳东今天做啥子了?
柳东还剩下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时候问自己:你要是捡到那么大一沓子钱你会退给别人吗?我会先去喝酒,喝了酒再说……万顷荷叶一点红,那是一只小毛虫……对面的小孩看过来,这是你妈的大奶奶,就看你娃娃乖不乖……呼儿嗨哟!嗦嗦啦来,往上抬……柳东飘出了小饭馆,一路往回飘,飘着唱着:
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
大草原和北京紧相连,
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
我催马儿飞向前!
接过先辈套马竿,
贫下中牧嗦哆啦把我指点……
那么大个人世间,柳东只喜欢这一支歌,但他却只会这歌的一半,往下还歌颂些谁谁,柳东就不知道也不追究了,横竖不是雄鹰就是骏马,哪怕是歌颂一匹大叫驴或者一只小毛虫,那都没有柳东一分钱的关系。
天很晚了,王鹏举的洒水车从柳东身后开过来。柳东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王鹏举那样去开洒水车,可惜他柳东是个普通人。王鹏举问柳东为什么喝得如此邋遢,柳东说今天特别高兴,王鹏举问他是不是和小洪雨谈巴实了,柳东说你才和小洪雨谈巴实了!你让我滋一滋。
柳东走在洒水车飞溅开来像孔雀开屏一样的银莹的水花里,心里好受多了,不是他丢了钱而是钱丢了他,水往低处流,钱往高处走,这就对了,这样比较符合生活,和小洪雨一样,连钱都躲得他远远的,这就对了噻。
柳东流汤滴水回到家时,院门外坐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是丁爷。丁爷说不就是万把块钱吗?天没塌,连一根儿毛都没塌,不是还有丁爷吗?柳东笑笑说丁爷,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你的好心我清楚,但是老都老了你逞什么能?当然年轻时你更可怜,用铁钉子下酒的往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用你的话说——可着这成都城——现而今还有几个傻瓜在用水果糖下酒?
这时候的柳东,包括全世界,谁都不知道丁爷是多么富有。丁爷之有钱,窖得之深,窖得之久,之不是一般化。丁爷明明可以过得天花乱坠却过成暗无天日,这需要何等样的操守何等样的毅力何等样的冥顽不灵和不开窍和无可救药的呆傻。他把何等样明媚的春光藏在漆黑的床脚的两只大木箱里,却让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柳东,清鼻涕畅起畅起流的过着何等样的严冬,这狗日的丁爷,王八和乌龟的杂种,简直是天理难容。
大生活4(2)
天亮以后柳东去敲柳西的房门。这小子昨晚又野到不知哪儿去了,很晚才回来。
“哥,你的眼睛咋了?那么红。”
“你那儿有钱没有?”
“要多少?”
“你有多少吧。”
柳西把满屋子开掘遍了开掘出不到三百元钱,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全部。柳东摇摇头,走出院门。厂长和几位工友正走过来,个个笑盈盈的,柳东终于是没有跑,只要人在,啥话都好说。
厂里开会商量这事咋个办,咋整。平日里很和气的师兄师弟们,说话之歹毒,连邱大姐都说,柳东你要是急需钱用,你开声腔嘛。柳东心想这些人的舌头都变成蛇信子了。他说,我赔,砸锅卖铁,赔。老苏说,你说个时间大家也好计划计划,都等米下锅呢。柳东说,明天。大家全阴沉着脸,不说话,有人叹口气说,只好明天了。
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东把一个收彩电冰箱旧家具的人带回家。成都现在遍地是这种收荒匠,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窜,很像全城人民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都像柳东一样在砸锅卖铁。这个收家具的人之不友好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