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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的感觉。
如同在暮春之野,邂逅一个白马少年,相视的瞬间,怦然心动。
「凤皇」
我是父皇最钟爱的孩子。
在我出生时,有宫人看见火红的凤凰落在院里的梧桐树上,几分钟后,我便出生了。
父皇欣喜不已,宠溺地叫我“凤皇”。
凤,是指鸟中之王;而皇,则代表着人中之王。
我一出生,就是王中之王。即使在父亲去世之后,哥哥慕容暐即位,我依然恩宠不衰。
这样的幸运,天下无人可及。
宫廷内外,人人都争相讨好我,惟独她不。
她是父皇生前最宠爱的章华妃子生下的孩子,一出生,身上就笼罩着烟笼雾绕的迷云。
在母腹中不到八个月就来到这世间,也许就注定了她此后多舛的命运。
她从不和我们一起玩,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因为只要她一靠近,其他的孩子就会对她挤眉弄眼,指着她的脊背骂她是野孩子。
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在梧桐树下荡秋千。
风高高地吹起她的裙摆,如纱似雾,飘渺得如同沙漠中寂静的清泉——那入口时的甘甜与醇美,哪怕是濒死之人喝上一口,魂魄也会回转过来。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是在母亲的寝宫之中。
我几乎无法相信病榻上那个气息微弱,苍白如纸的纤弱女孩就是慕容家族中艳冠群芳的清河公主。
母亲告诉我,她已连续三四日滴米未进。不知怎的,我心下顿时微微一疼。
当时我以为,这是我在繁华虚伪的宫廷生活中,难得地仅存下的一点怜悯之心。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怜悯,而是源自深植在骨髓的爱。
那晚,在所有人熟睡后,我偷偷溜进去寻找白天来落下的一只羽箭。那箭不知被什么人不小心踢进了卧榻底下,当我轻轻弯腰拾起来时,手却不小心触到了垂落在旁的东西,摸上去是冰凉的。
就着月光,我辨认出那是卧榻之人的一把秀发。银色冷光的照耀下,每根发丝都很柔软,也很光滑,合在一起如绸缎般美丽。我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其中,用力去嗅那浓郁的香。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榻上之人那张沉静的睡容。
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殊容绝色,便是如此。
她的脸色像凝固的乳酪般洁白,眉眼乌黑,嘴唇的绯红却似朱丹渲染过的,纯粹到极致。
还有她的头发,我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人能拥有这么漂亮的头发。黑得就像是我和哥哥们每次在城外打猎时,灯火熄灭后夜晚的丛林。
即使在鲜卑慕容这个一向以出美人与俊男著称的家族里,血统并不纯正的清河,雪衣素颜依然掩盖不住满身光华。
在我看来,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全天下男人眼里的公主。金珠玉露堆满盘,她永远是居中最显眼的那一颗。
随着章华夫人的离世,“野种”成为清河日常所接触到的最频繁的短句。
但她再也不会像小时那样哭着跑开。而是昂起高傲的头颅,冷淡而优雅地继续前行,对那些人的嘲笑置若罔闻。
她不再荡秋千。
我好几次撞见,她伏在秋千架上偷偷哭泣,低声呼唤着章华夫人的名字。
我从不上前去安慰她,而是在远处看着她哭,等到她离开后,用袖子轻轻抹干秋千上留下的泪痕。
隔几日,那些相关的人大都会莫名奇妙地遭受责罚,付出相应的代价。
是我在哥哥面前进的言。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出于怜悯还是什么。
只是看见别人惹她难过,就忍不住想替她出那口气。
一次,有人趁清河在沐浴之时,引开了看护宫人,拿走了清河绑头发的丝带,然后全部烧毁。
第二天就是皇家家宴,所有人都必须出席。大家都巴巴地等着到时看清河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子。
但是,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那天家宴上的清河,用一只玄铁珠钗简单地挽了个漂亮的灵蛇髻,着一袭飘逸的散花绫云裳,轻盈袅娜,仙女一般。
看着那些人惊慌诧异的面孔,我在一旁悄悄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是我从母亲的梳妆盒里拿走了一支玄铁珠钗,然后趁夜色偷偷地将它放在了清河的梳妆台上。
从此以后,那只幸运的珠钗,得以日日陪伴着清河。
在夜深时,代替我,呼吸那发丝的幽香。
这样一个美丽而暧昧的秘密,令我常常在梦里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回味。
「出逃」
除了偶尔应答可足浑夫人的问话,我不愿意轻易开口,也不搭理任何人。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当今燕皇最宠爱的幼弟中山王慕容冲。
这个外表阴柔、内心狂野的王子,宫人们私下流传他的个性类似佛经中的阿修罗,与之接触,倘不得他欢心,就必然遭殃。
因为借住在他母亲的宫中,所以常常不可避免地会迎面相逢。也许是拜坎坷身世所赐,锻炼了我敏感的神经,我能够清晰地察觉出,他望着我的目光,和别人都不同。
没有嘲笑,没有捉弄,而是沉静、深不可测。
他是我唯一没有办法做到视若无睹的人。
我一直怀疑,那只尾端雕刻着彼岸花的珠钗,会不会和他有关。但我想象不出,这个炙手可热、令人人为之倾倒的少年,为什么要帮助我?
他是在可怜我吗?可我在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怜悯。
他就像浩瀚星河之中最璀璨的星星,给我毫无意义的生活带来一缕鲜亮的阳光。
但这微弱的光亮不足以挽留我离去的脚步。
在那天的皇家家宴上,燕皇当众许下诺言,要封天资聪颖的幼弟为大司马。
晋封仪式就在今天。
而我,打算趁所有人都喝醉时逃出宫去。
我自以为计划缜密,不会有人前来阻挠我。
就在快要靠近城墙的最后一道关口,我看见了他。
月光下。
龙姿凤章的少年,恍若暗夜的精魅,白袍飘飘,手里拿着金色的弓箭正对准了我。
月隐星遁,风声鹤唳。
长久的静默。
我不动,他亦不动。
最终,他举着弓箭的手累了,缓缓垂了下来。于是我蓄积全身的力量,奋力往前一冲。
只要能越过他,我就能自由了。
荒芜大漠,茫茫草原,我想去哪里就到哪里去。
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了。
手,一只修长美丽的手捉住了我的长发,轻轻往后一扯,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倒进了身后少年的怀中。
“你弄痛我了!”我怒目瞪视他,却看到少年眼底涌现的笑意。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才是哑巴呢。快放开我!”我使劲挣扎,但越挣扎他越抱得紧。
彼此对峙,眼神交锋数十次。
月亮悄悄从云层里爬了出来。
“你生气的样子,连苍穹上的月亮都为之心动。”
他说完松开我,空气里流动着某种不寻常气息。
我咬牙看着他,心神恍惚。我是他的姐姐啊,虽然我们并无一丝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他还是应该叫我姐姐的。
可是为什么,当他那样说的时候,心,突然不可抑制地跳得那样快?
「国破」
我成功地阻止了她的出逃。
她的美貌太过倾国倾城,出了这堡垒坚固的皇宫,失去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守护,必然招致玷污或者毁灭。
而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日后的百花宴上,我击退众多对手,奋力攀到假山最高处,抢到了那朵色泽鲜艳的海棠。一阵风吹过,花朵在我手中优美地起舞,散发出几乎闻不到的淡雅清香。
我跳下山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手中灿若朝霞的花瓣衬着白绫锦衣,美得令人窒息。
当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我脚下,大呼“天人下凡”时,我却头也没回地朝着母亲的寝宫奔去。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可以配得到这朵花,那一定就是清河公主。
向上次一样,我趁四下无人将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却在转身的刹那;视线不经意地撞上了屏风后一双幽静的眼睛,心陡然漏跳一拍。
被发现了?
“咳……”
我为自己的惊慌感到羞耻,故意冷起面孔掩饰:“这朵花一点都不香,别人都不要,所以才送给你。”
“我喜欢不香的花。”她悠然地从屏风后走出,对着铜镜将那朵花拿起别到鬓边,然后回眸冲我一笑,“好看么?”
好看么?
这样轻柔的三个字,落在我心上砸起惊涛骇浪。
她一定不知道,她刚才坦荡无邪的模样有多令人心旌摇荡,我拼尽了全力才能压抑自己不至失控。
朝生夕死,一日荼蘼。
没料到大燕衰败得这样快。
建熙十二年十一月,前秦的国君符坚率大军攻破了燕国的皇都,俘虏了哥哥,杀死了所有抵抗的人。
我在宫殿焚烧起来的前一刻在秋千架旁找到了她,城破后所有人都光顾着自己逃命,往日如花似锦的琼楼玉宇忽啦啦散了架,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谁还能记得那个早就失了宠的清河公主?
还好,我没有忘记。
“跟我走!”
上前不顾一切拉起她的手,往相对人少僻静的地方逃。
我绝不能让她落到秦军的手中,即使是死,也要在咽气之前护送她到达安全地带。
可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到处都是追兵和溃败的散军,人人都杀红了眼,见人就砍。我成功地抢到一匹马,跃上去拉了她坐在身前,脱下披风裹住她,用最快的速度抽了腰间佩剑。
一路上,不知道挥落了多少迎面而来的流矢,也不知道剑尖穿透了多少人的胸膛,冲到城墙边时,虎口已经疼得麻木。
血液却始终沸腾着。
因此刻与一人同呼吸。
我能感觉得到怀抱里的每一次细微颤抖。她的手那么有力地环绕在我的腰间,似乎我就是她所能依赖的最后一根浮木。
假若冲天的喊杀声是喜庆的欢呼,刀剑的激烈碰撞是燃放的礼炮,当所有的一切远去,眼前出现了难忘的幻象,一对鸾凤金凰,相依相靠,在蓝天下振翅高飞……
天地,仿佛连成了一体。
“皇上,他们在那边!快追!”
“一定要给我抓住那个慕容家的第一美人!我可是盼了她好久啦。”
身后龌龊的叫喊声令我杀机大炽,一连砍翻了靠前的数人,杀出一条血路,策马向前急冲。
眼看着就要冲破重围,跨下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猛地翻滚着向一侧倒下,险些将我的剑带脱手。
怀里的人也跟着滚到一边。
“别怕,有我在!”
我低吼着,就地一滚,一手握剑,另一只手将她拉进怀里,然后相拥着站了起来。
“皇上,捉住了两个美人!”
“那个握剑的美人难道是慕容家最俊美的小王子?曾被封为中山王和大司马的那个?”
“他竟丝毫不比旁边的清河公主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呢!”
等眼睛适应了周围密集的刀剑上散发出来的白光,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被团团围绕在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小圈子内,逃走是不可能的了。
「回报」
剑刃破空之声响起,我不禁侧仰了脸去望身旁的俊美少年,他举着长剑,目光中是玉石俱焚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