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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_朱天文-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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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给安安那人是疯子。却不及开心疯子是件什么事情,外婆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迎接他们了。

    刚到,外公就发了顿脾气。先是看病的一个年轻人,弯腰驼背的嬉皮相惹恼了杨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头发再来治病。及见安安人模人样的在庭前放汽车,招来一群闲人观看,登时蹙起了眉头。安安跟外公行礼请安,外公摆摆手道:“好,好……”便进诊疗室去了。安安颓然收了车子进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门前眷恋不去。

    跟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乐极了。从小习惯于拿可口可乐解渴,在家里,只要他打开飞利浦冰箱,随时都有冰透的饮料,叭哒一声开了罐,仰头就饮。外公家仍是十数年前的声宝牌,保养得很好,除了因为年岁,安安已与冰箱齐高,以及雪白漆色转成了柔润的象牙黄。安安汗津津的冲到冰箱前,拉开门,里头有一碟白切肉,半双白煮鸭,一些药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着,外公看见了,道:“平常喝什么汽水,又不是请客。”

    吃饭,外公说:“扒干净,碗里不要有一颗剩饭。”刷牙,牙膏盖子没盖,外公经过洗脸槽,敲敲槽台,告诉他:“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要放回哪里去。”

    外公也不疾颜厉色,最多就是皱眉头,刻出额上深深几条沟纹。安安与其说是畏惧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欢他了。或者只为一件,常听母亲讲起外公医病不收穷人的钱,光这一点,已足够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洁有序,并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层岁月的象牙黄。

    那架老收音机,从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现在仍摆在楼上正厅的书桌上,仍是那件泛旧紫红绒布覆罩着,天天清晨七点钟准时打开,轰轰烈烈叫醒还在贪睡的人。照例杨老先生已临毕两页帖子,翻阅报纸一边听完新闻报告。安安赖床,朦胧中听着、“雷根总统原则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规模的美国部队,前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听着楼窗外槟榔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闹。直到大舅妈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帐了,才连打几个滚爬起来。

    七点半早饭。安安吃不惯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里砸着,外公扬起眼望了他一下,他还发呆,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夹了一条酱瓜吃掉。

    早饭后,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病。外公的助手阿荣叔现已结婚,但仍然中饭晚饭在这里吃,大清早骑脚踏车来,第一件事先把候诊室桌几上的一壶茶水重新沏过。忙不来时,外婆跟着在药房帮忙配药,总是一袭素淡的旗袍或套装,襟上别着古丽的别针,口袋里常有几颗含笑花,行走时香风细细。

    外婆每每或在庭前跟病眷们寒暄,或在莲池边的丛竹短篱上铺晒萝卜条、酸菜干,看见游嬉的他们,便央求他们来轮流给她捶背,捶完奖赏一些她的私房吃食。有时气喘嘘嘘跑上楼来,喝斥他们不要把地板踏得碰碰响,外公在下面替人看病需要安静,抛给他们严厉的一眼之后下楼。多半他们会屏息敛声了一会儿,渐渐又忘形起来,等到瞄见外婆乌亮亮的蓬蓬头一登一登从楼梯升上来,即又偃兵息鼓,以致外婆辛劳的跑上楼却面对着他们的一片安静而不知骂谁才好。

    吃过中饭,外公用长长的薄刀把西瓜均匀的片成片,一人一丫,多了也没有。然后睡午觉。管他们午觉的任务交给了大舅妈,带着他们在东厢从前阿荣叔单身时住的房间睡,小表姐一起。三个孩子躺在榻榻米上朝空蹬脚,看谁蹬得久,叫自由车比赛。舅妈帮他们摇蒲扇,讲樊梨花移山倒海,讲着讲着语焉不详了,两个不中用的女孩也叛变睡着了,剩下安安一人,睁大着眼珠东望西望,整栋房子只听见饭厅挂的自鸣钟得哒得哒,地老天长的踱方步。一格一格的窗格外面是浓荫深深的释迦树,安安一粒粒数起果子来,盘算哪一粒最先成熟可以吃。偶然风吹开密密的叶子,透出一窟窿蓝天,很高远。他听见杳杳腾腾蝉鸣的天边有一声两声“叭——卜”,卖冰淇淋的。安安觉得寂寞。

    他设法逃过午睡,跟他的邻居小朋友以两声长哨为暗号,每在后面院墙外响起,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把他的遥控汽车跟人家换来了一只乌龟养在铝桶里。以及他溜出大门外买冰淇淋,被外公从楼窗上发现喊住逃开,外公找下楼,明知道他躲在水井背后,却不来抓他,门廊底下站站就返身进屋里去了。他记住逃躲时的绝望和羞耻,就没有再买冰淇淋。

    恍惚感觉到威严,这件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似的,然而的确在着那里。在外公那张临帖的书桌,一笔,一砚,收音机紫红绒布上一只雪青磁瓶,插着外婆剪枝的玉兰花,花瓶旁边一副外公的玳瑁眼镜。在诊疗室、手术室、和配药房,那是他们小孩去不得的地方。

    除了一次,外公外婆赴台中参加亲戚婚礼,小舅舅问他们要不要吃健素粉,带他们进来药房,用支细长扁平的金属匙挖了满杓,一弹抖进每人张大的嘴巴里。又教他们辨别药瓶上英文拼字药名,古里古怪的念音把大家笑做一团。还玩了秤药的天平。还下莲花池塘捉鲤鱼,捉了放,放了捉,搅得一池塘浑水,昌民忽然大叫:“水蛇!”一哄拥上岸,才发现昌民站在水里咧着嘴笑,手中高擎的是根莲花茎罢了。林碧霞也来了,昌民央大舅妈做了锅绿豆汤,吊入井里放凉,大家吃得个锅朝底意犹未尽,把阿荣叔也拉下海,一齐瞒过外公外婆。

    外公似乎对小舅舅格外严厉。严厉以一种轻视的态度表达出来,会令人丧志的,但昌民不。他采取了最佳的一条反抗方式,不反抗。在外公跟前,假如昌民是条犬,他必然是搭邋着长耳长尾,翻着白眼,温柔而无辜的仰望着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没骨头。”

    当面外婆与外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还抢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数落一顿。背地里,外婆可是宠这个小儿子的。昌民买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钱出资了三分之一,摩托车寄在老街一个朋友家,天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驾了车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学会了替昌民掩护,好比上楼,昌民的鞋子至终是脱得东倒西歪,下楼则至终是不懂该把拖鞋倒转来并拢了搁在一边,安安已不知帮他收拾了多少次。

    黄昏来临时,邻居们纷纷担了桶子来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园碎石径一路泼洒出去,又是招呼,又是喜闹,狗吠着,火鸡古噜噜一阵啼起。大舅妈在厨房忙,现改装了瓦斯炉,砖灶只留到年节蒸年糕用。阿荣叔蹲在后院柴房那里烧垃圾,然后把一支支用过的针筒洗净,放进蒸汽锅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这一天,外公对安安说:“放狗去吧。”

    安安吓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链解开,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静,不要跳。解开了莎莎,去树下牵小虎,祖孙俩穿过井边,那些打水的乡人都停止了喧哗,称呼外公:“杨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边走去,脚步大而疾,安安差不多是小跑步跟着。来到临溪一块草地,外公把链子交给他,谁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迳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执的把住链子绝不松手,被拖着狼狈的跑了一大圈,终于跌个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丛撒了泡尿。安安惊奇的看见外公掷出一块石头,喊道:“莎莎!”莎莎飞奔而去,衔了石头回来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头赞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丢,莎莎凌空跃起,喀嚓一含接了个准。

    这趟回来的路上,安安兴奋得似乎晚霞都烧上脸庞来。他给母亲的信上只写了一句:“妈妈,今天我跟外公到河边放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情感,足以表达下午这一场经历,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张信纸拿出,在昨天的开头底下另起一段写道:“傍晚阿公浇花,我帮阿公把喷壶装水,阿公告诉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么,安安却半个也记不起来。脑中留下的,有的只是他与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笼罩着他,嗅见外公身上是一种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气味,青晰的手背微凸出淡蓝色血脉,迅捷的除虫,摘下败叶,外公说话的声音从他头顶隆隆压下。

    到他必须赶紧寄出一封信给母亲,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天天背一首古诗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风歌”底下,续写: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请您们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园学的注音符号拼出:我想念妈妈爸爸。

    亭亭显得很落单。大舅舅三个女儿,大表姐读建台,三年级暑假辅导,见不到她人。二表姐国一,是下楼吃顿饭也会脸红的尴尬年龄。小表姐光会巴结安安,不屑与她为伍,多半她还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帮外婆捶背,舅妈坐小板凳上剥花生,听他们大人有时谈到疯女人的事情,亭亭问说:“谁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脸叫她小孩子不要听那么多。她看见外公与安安牵着小虎走过窗格外花园的碎石子路,踏出砾砾的脚步声……

    她们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转脸望过去,大家逃奔起来。亭亭跟着大家一起跑,跑,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挥舞着他们遗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们。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烂泥粘掉了,同伴们从一道又一道的铁轨都跑过去了。她才跑上铁道垄,又绊倒了,下巴磕到铁轨上。她哭着爬起来,喊:“哥——”女人冲过来,把她狠一抱,离了铁轨,火车夹风夹沙轰隆隆的开过去。“不哭,不哭,寒子在这边。”

    火车过去了,轨道上静静的,一张便当木片盖子低低的飞滚了一尺远。对岸的孩子们睁大吃惊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现在面前的景象,纷纷跑开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胶袋工厂前放下,安安已从大门里一脸凝肃的走出,不理小女生们在旁指指点点报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开,牵着亭亭走进去。

    他们经过客厅窗外的碎石路。听见里面有妇人在哭闹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带她进了阿荣叔房间,意外的,昌民在。昌民整个人颓废的抵在墙上,极力倾听着什么的,那是前厅传来一高一低的哭骂声。安安严厉的和亭亭低语:“林阿姨的妈妈,林阿姨也来了。”

    三人沉默着,久久,前屋也安静了下来。“烟!”昌民粗暴的打破了寂静,没精打采也不看他们,伸出手掌又说一声:“我的烟!”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着旧杂志报纸的背后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长寿,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颤抖的擦了火点着抽。

    窗格上系的一面圆镜,这时照着对面窗外的释迦树影,和院墙下,半截摩托车身。听见是外公,劈劈叭叭的拖鞋三脚并一脚奔下楼梯,没换鞋,直跑出饭间,穿过天井,后院,冲到柴房前,一把推倒昌民的摩托车,搬起墙根的大石头就砸,砸,砸个瘪。

    昌民的眼睛从披散的额发下望出来,盯着镜里缩小的、不完整的动画画面冷笑,冷冷的笑,酿成了阴郁而简直有些残忍的沸点时,他忽然照墙壁恨恨抡了几拳,痛得捂住拳伏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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