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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哼着柔柔的曲子,那调儿便生了翅膀,栖在我的心上暖暖地颤。我真不相信,平素总把自己扮成几分苍老太婆模样的她,竟蕴着这般活泼的、年轻的情感。干妈确实年轻了许多,打蜡的薄嘴唇泛出了红润,是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与寄托!
记得不久我就歪咧咧地上学了,拖在后面的书包敲打着屁股叮叮当当的。一天,几个孩子推搡着拽我的书包带,诡秘地搜着。“看看,书包里藏没藏野汉子?”接着就嘻嘻拍手跳脚地叫,“你妈是破鞋,破鞋……”在那时童稚的心里,这话使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出了什么是人间的耻辱。
这夜里,我再没回到干妈的家里……
父亲和村里的民工到黄河工地上打堤去了。我独自一人游荡在旷野上,风玻璃一样尖利地划着单薄的衣衫。
远处,归鸦的翅膀驮着点点夕阳的余辉,暮色渐渐地充实了鸡蛋壳一样空洞的夜。我听见干妈在村口焦灼地唤着我名字。那声音跨过了街巷、场院,飘到了寂寞的野外。我悉率地踞在暗处,只是咬着沉默不答应。
直到夜深,她才在护秋人的窝棚里抱起我。
“孩子,你咋不回家睡觉呀?”
“……”
“今天读书吗?有人说你逃学,是真的?”
“……”
“孩子,你说呀!妈妈指望你用心念书,日后也有个盼头呀……”
听到这里,我那受了委屈的心倾斜了,泪水咸咸地渗进嘴唇,“妈妈,我再不到你家去了,人们打我骂我呀……”
第二天,踩着湿漉漉的月光,我把脚上干妈纳的鞋子脱下,齐整整地放到她家的门槛上。此后的日子里我本能地躲着她,害怕见到那双因我而更加黯淡的眼睛。但终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一双眼睛在她那院门的缝隙里眺望着、眺望着……
然而,当我摒弃了世俗的偏见,渐渐成熟的时候,干妈却溘然长逝了。
那时我在南方滨海的高等学府里深造,正沉浸于一篇文章变成铅字的喜悦里,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打着悲哀邮迹的家信。说干妈故去了,并且过了“三七”的忌日。暑假里我在家时,干妈的身体还好好的,很硬朗呢,想不到离家才仅半年的功夫,她竟逝去了。
对着信,我眼窝酸酸的,想起了到外地求学临行的那天——鸡叫两遍时干妈就早早地起床,慢慢款动着罗圈腿前来送我。她似乎很累,却硬让父亲陪我就着煤油灯絮絮地说话,自己却忙着到灶间准备做饭。仄耳听去,在人定的深更里,小风箱吼得挺响。我踏着霜下冰一样的泥地上路了,干妈没有远送,只木木地站在院门口。当时我眷恋的心很是觉得悲哀:自己要离开这片热土远去了,而干妈却要留在这平原的旮旯里,什么时候她也能看看平原外的山、山外的海呢?也许永远不会了……而今,干妈就这样孤独地远去了吗?我心里歉歉地赶到家。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再没人像干妈那样用母性的爱,朴素地抚慰过我,没有任何的企求,没有任何的功利。正是这人间无私的纯情,正是这沉甸甸没有杂色的爱,使我总时时地感到负疚:我给予人间的东西真是太少了啊!
于她,女儿只是一种象征性的遥遥的记忆,只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不由地抱怨父亲,为何不在干妈咽气前去信?可竟料想不到这是干妈的意愿。当邻居在她病危时提出母子见一面时,她却执意不肯,说儿子在外地回来一趟不易,要耽搁功课要花很多钱呢。
人说干妈是汲水时跌下的,此后再没能爬起,不知怎的,我眼前又恍恍地现出了那清晨、那小瓦罐、那划着圆弧摇摇晃晃走向井栏的身影……柴垛和粪堆,捶布石与门框,一切一切都凄然地贮在悲哀的氛围里。枣树上,两只家雀子无聊地啁啾,间或探头到胸脯前下啄着根根的羽毛,在干妈的院里,它也该早早地冒出青烟来了吧?
门开了。迂讷的父亲从屋里挪出,“孩子,鞋、鞋……”那声音哀哀地。
我纳闷地接过暗红的木箱,打开,里面放着十二双针脚密匝的布鞋,不禁愣然了。
“是她留下的,一年一双呢!”父亲说。
看着这满缝着厚厚母爱的鞋子,我醒悟了。距当年我脱掉新鞋子,悄悄放在门槛外还给干妈,其间雨雪风霜,花开花谢十二个年头啦。而今我潇洒地出脱成一名大学生。想起年龄稍长的时候,干妈见到我,总像对客人似的、举手间无不流露出小心胆怯,甚至缺理少势的神情……不觉泪水涩涩地涌出。
夜里,月亮很好,皎亮亮地挂在天井的上方,更是衬出几颗明明暗暗的星星。我独自踱出院门,徐徐地走向井台,总觉得干妈没有故去,又摇晃着罗圈腿走在前面,只望得见一些模模糊糊的背影……一会儿,我竟看到了自己涔涔湿湿的泪眼了。干妈睡去了,睡在她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的泥土里。
想着想着,我不觉成了月夜静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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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继父——虚拟的乡情
在我尚不谙悉世事的幼年,父亲就老去了,把我撇在母亲羸瘦的怀里。孤妇独婴,形影相吊。村街里的人见她总说是染上了晦气,像躲癫痫病人似的躲着她。母亲便在家务和农活堆积成的沉重日子里,默默地拉着生活的纤。
后来伯父看上了家里的宅基,总是无缘由带出指桑骂槐的话来,母亲就终于嫁人了。在老家那个地方,随母亲改嫁的孩子依然保留原来的姓氏,我便唤继父叔叔了。乍见叔叔的时候,看他一脸胡子,唬得总是心惊肉跳,他呵呵地蹲将下身要抱我,我便没命地扑在母亲的怀里,用手抓母亲的乳头,叔叔觉得很难堪,手来回油腻腻地搓悠,母亲随势着包袱给他,才和缓了一下凝结的气氛。
叔叔极少闲呆在家里,及至谷草塞进的窗口透出丝丝绺绺亮色的时候,他已经起身做工去了,那双火膏腿便重复地颠摆在乡街或田塍上,去从事那贫贱的乡村里最受卑视的职业——骟猪。那些有脸面的人家和他们的孩子,冷嘲着叔叔的生计,但叔叔仍不息地做事,好像没有悲哀没有愤怒,只是默默咀嚼着难挨的落寞。
终有一天,他却温温地用慈爱和母爱般的手抚慰着我了,也仅仅是那一次。在我小的时候,只要身子一出现街头,与我年龄相仿的那些孩子,便在我背后,拍手拖长秧调子地叫着:“带犊子,母牛带犊子!”
七八岁的人儿谁愿意落下这侮辱的名声?这时我整个的背后从上到下都蠕爬着随母改嫁的耻辱,羞得便头也不回,紧贴着墙根,一只手摸到背后像护着什么似的跑开了。
而一天,当队长的儿子唤我带犊子时,我却像狼一样和他扭打着搅成一团了。叔叔从菜园回来,把我们拉开,哄着队长的儿子送去,到家里掩上门,皲暴的手摩挲着我肩上的红肿,用舌吮那流血的地方。
“苦了我的孩子了!”叔叔的眼泪一颗一颗沉沉地从凄楚的脸上砸在我手背上,那声音,浸渍着血与泪的声音,像针一下一下地挑刺着我的灵魂。
我知道仅仅是贫穷,也可以忍受,仅仅是卑下,也可以自我安慰,而那种来自叔叔心底的耻辱,到底成了一种看不清的威压了。当我体悟到这威压还隐忍着某些痛苦的期冀和希望时,正是它开始推着我一步步前行了。
在漫长的冬夜里,叔叔就有了习惯,四处里去听野台子戏。乡亲一年到头难得机会看看戏,只是正月十五什么的,富裕一点的村子从县里请来剧团,在村落搭几日戏台,那时,方圆十几村的人都要赶来。
有次,从苏州什么地方来了个说评弹的班子,在十几里处的公社驻地演出。天还没黑叔叔就披件棉袄,揣着手一颠一颠地出去了。其实他本听不懂细软的江南话,可第二天却打着哈欠对母亲说:“不孬哩。”
夜里蒙蒙胧胧地睡着,有温热的一堆撒进被窝,知道叔叔看戏回来捎的焦花生,就惺着眼吃……
叔叔一生只字不识,但他对于知识却是看得那样神圣虔诚。在我到镇上高中读书时,要寄宿住校,要交伙食费,家里却只有叔叔一个煎熬着死受,对于叔叔我常觉得愧疚,当我从叔叔手里接过米粮,我便知道爱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我已是时时触抚着它的实体了。
叔叔不像别的同学的父亲,到老师屋里走走询问孩子的情况。他放下粮,便走了,那往往是在日暮的时候,夕阳渐渐地放大着他一颠一颠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何父辈向我们显明最深最爱的时候,总是一次次的背影呢?什么时候,让我们能够直面着父亲的爱,不再默默地流泪,不再默默地隐藏,痛痛快快哭一场呢?
那一年,当我走出故乡考取海滨的一所名牌大学时,村街里的人传开了,虽然只是“那个骟猪的带犊子儿子考上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叔叔和母亲的欢乐。叔叔吃了一辈子苦,唯这阵子再到乡下骟猪好似感到了做人的光彩,那黝黑的颜面,像回春的泥土地一样在湿润的雨下溢出生机和活力。天晚了,这时柴门吱地响了,昏昏茫茫的灯光倏地紧缩起来,母亲忙蜷伏起手掌护住那灯苗:“你叔回来了?”接着院里便满是咳嗽的声音,叔叔骟猪回来了,见我迎他,嘴嗫嚅着,手只是在褡裢上来回搓抹……
“叔叔,吃饭吧!”我知道在他的褡裢里常有猪卵子,小时候的日子,每当骟猪,他总是寻个麻叶把猪卵子,或三两只或七八只,拿到家里用锅煨着给我吃。叔叔进来,蹲在母亲床前抽起烟,接着便又是咳嗽。
“钱,钱筹码得差不多了……”
离家的日子愈是近了,我知道我只能以一个农村之子的寒碜去领略海滨那个世界的繁华了,但我带走的是母亲和叔叔的心和土地贫穷的遗赠和希望。第二天清早,天刚甫明,叔叔便用驴车送我上路了,那叮叮的脖铃响在欲醒未醒的乡道上,十分动听。
在车上,我恍惚中又看见了老家——那个早被镰刀割倒的原野,那个长长的夏天。那时候我闲散在家里等待高考预选的通知,母亲病了,叔叔也病了,他天天都愁眉不展地蹲在田塍看黄熟的麦子,该收割了,没人呢。
预选表下来了,有我的名字,成绩排在班级的尾梢。
我默默在家割了几天麦子,叔叔话极少,也不问,只是用劲在咳嗽,有时他的眼睛昏迷迷看我一眼,我便低下头去。一天的夜里,有线广播已经播完了,也没见叔叔从麦场里转回来。到了半夜,叔叔回来了,卷曲的草帽,卷曲的脸,唯那手是抖抖的,“表,孩子你升学的表……”叔叔把一迭纸攥得湿漉漉的,我铺开,见是高考报名的通知与履历表格。
“叔叔没用,差池耽搁了你……”
回到屋子,我想:汪着眼睛,说自己没用的,是我的叔叔;抖着手,把爱和希冀送给我的,也是我叔叔。在静夜里,昏茫的油灯下,我带着土地的卑下和寒碜,在亲属的那一栏庄重地写上了叔叔的姓名,然后写上父亲,职业:农民,骟猪……
有时在家里过假期,叔叔曾问过我“那里……那里你住得惯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