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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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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失败者,在暮年的黄昏,掮着筐箕来望一眼儿子。

  漫长的路使他的影子变得灰白,而远去的父亲是那样的瘦小,又是那样的善良,我想像不出他当年与母亲离异的形象。幼小时我曾在默默中滋长过仇恨,伺想着有一日报复一下,可望着这个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却消失了那种心情。我像一下子寻到了我们都会表达的一个意象:土地。在土地里耕种,在土地刨食,父亲已像土地变得非常沉静与踏实,连他的步子也是那样的沉静与踏实,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我想着这一切,在遥远的异乡,苍黯的阴雨中,它们仍是那样执著地醒着,呼我,唤我,外乡人!外乡人!

  当我返家的时候,夜幕“轰”地一声落下,我看见我曾对抗过的继父正在白的门槛外望我,夜幕开始在他的背后轰轰隆隆地垂落、垂落……
。。[t。xt^小。说。天)堂)



第31章 遥望纺车


  一

  纺车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诗意。但即使现在在农村偏僻的地方,这种诗意也被剥蚀或脱落,纺车的出现在于一种背景,它必须有土炕和木板床;或是高粱叶子,抑是麦草编织而成的墩凳坐具;有一种瓦制的油灯,那灯里的油是豆类或棉籽压榨而成的,最好抽一根麻绳或棉搓成的捻子,就那么萤萤的一点,摇曳在山村平原或临河的荒荒小村普遍的民居里。

  可惜,这样的诗意已不复存在。

  就像现在,我们无从寻访故乡的诗意,乡里空间的逼仄再没有落拓的诗人挽着毛驴,背负一轮夕阳像驮着命运踽踽独行。现在的雨,不再是杜甫、陆游的满纸蕴籍满纸氤氲,不复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境界,不复有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窗外润物无声的极致,它是一种被工业文明污染的黑雨或酸雨。

  你可以随便听着窗外时密时疏的雨声,你觉得这里面真正贮足了诗么?你或许在夜雨中跋涉,前方有一处隐约的光亮,你想到那是一处不错的篝火,在那里有温暖的铜壶和老人,在这种招引下,你会感觉到一切都在世俗之外,天上人间剩下的只是雨声和篝火。但当你痴想着一脉温情走向它时,你发现那只是一种现代化的篝火,白炽的灯光在青虫飞蛾的围猎中兀自地耀着,那下面没有铜壶和老人一下一下的鼾声。你觉得现代的文明和营造手段使篝火和夜雨完全失去了味道,那种朴实的诗意离你总是那么遥远,那么的不可接近。

  我们再回到纺车上。那一定是秋夜,有霜或是有雨,有霜的夜里,屋外有木栅的门、草垛或是鸡埘。有雨的时候,檐下挂着的蓑衣,正屋的一间房子里,一个女性,或是妹妹,嫂子,那窗户糊纸,隔年的纸,而不复是玻璃,你只用舌头轻轻一舔,那秋夜纺车的嗡嗡声便会由你的舌尖爬上。你不必陪着,但你须在偏房,那东屋或西屋的一间。你也不必与友人围灯夜谈,你只是在那嗡嗡声中专心致志地听那细密的节奏,如一盘古磨,单调里自有一种亲切与温柔,嗡嗡,嗡嗡,点点滴滴,使你听,使你嗅,使你抚摸……

  在这种时候,你最好的动作是掷笔抛纸凭窗伫立,暗淡的灯光照着窗外有雨或有霜的夜,若是风来,则吹动你的衣袂波及头发,你在窗外看到的东西很少,似乎心已被纺车的嗡嗡声灌溉得很满,总想择一缺口,让它汩汩而淌。风大了,宛若整个村子的风声全是从纺车底涌出的,此时此刻,天地世间再没有了什么杂音,一切都是纺车的声音,雨声是纺车的声音,落霜是纺车的声音,你想用手拨开那种厚厚的东西,你想用手推开那厚厚的东西,但声音一层一层无端地浮上来,让你一遍一遍呼唤着:纺车……

  二

  纺车是游子行旅敏感的神经。

  这不是因了行路的劳顿,也不是因为荒凉和孤寂,但纺车总会使游子想家,想得十分深沉,纺车也会使旅人沉醉,突然陷入那片嗡嗡声中。

  不是山,也并非海,而是无意中倏地忆起纺车,它总能使一些游子熄了不羁的豪情,从中途折回。我不知道孔丘、庄周或是荆轲、屈原,以至徐霞客,他们听到一次次的纺车声,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的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纺车的包围。

  甘罗在少年时走出了纺车,任嗡嗡声三番五次地敲打;仗剑去国的青莲李白,于青年时走出了纺车,庐山下有嗡嗡的声音喊话……

  如我之平常,常常会在黑夜,在离家的客房里,展开地图,想听听那嗡嗡声,回忆故家的纺车声如雨下在桥上和路上,下在瘪瘪的行囊臭了的袜子上,也下湿了那一卷地图,为了驱散嗡嗡声和失眠,于是和李商隐夜雨对答:君问归期……

  我知道,在无始无终的人生路途中,纺车的意义亦大矣。

  就揣测,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意象,一次又一次的纺车声,曾砍断过突起的欲望,平复了狂躁者的胸襟,它曾阻止过一触而发的械斗,破灭了诡诈的阴谋。当然,有纺车的嗡嗡声,便有了壮士的击剑、鸡声中的书声,有了热雪、出击。

  不可想像,没有纺车,唧唧又唧唧的木家变得多么空敞!

  不知道纺车的覆盖有多广,我想,竹简的诗经里有过,枯黄的史记里有过,斑驳的汉书里有过。伤兵听过,戍卒听过,旅人听过,孀妇听过,一颗再顽强的心在纺车的濡泡中也会软下来,而一颗最软的心,在它的濡泡下也会有了片刻的坚强。

  纺车的线,织成帛,织成衣,帛可成书,棉裹温暖,衣披在民族的肩膀。

  在诗经里蟋蟀的叫声中,纺车已抽出了第一根丝,从此,人生和历史开始在纺车声中蹒跚挪步了。

  三

  然而,纺车的声音却离我们渐来渐远。

  人们只能在梦中,在拟想中,想它沉沉的声音:当秋天夜白了,那嗡嗡的声音开始濡在窗棂上,濡在屋瓦上,从这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由远而近,或由近及远,嗡嗡的纺车,把白日纺成初晓的鸡鸣。

  若是像孩子卧在摇篮里,这纺车怕是他最耳熟的童谣:嗡嗡嗡,嗡嗡嗡,用母亲的手纺出鼻音和嗓音;纺车是蟋蟀的友侣,纺线了,窗下的蟋蟀就开始鸣唱,一只蟋蟀叫千亿只蟋蟀也叫,把纺车叫成一个秋季,然后唤出了木兰的织机,用梭用线一下一下把秋织成冬,织成寒意和皑皑的白雪。

  不庸回避,在这里我们却遇到了一个美学上的麻烦,某种感人的朴野的震撼与深厚的诗意似乎注定要与现代相暌离:江南春闺的遥望,中原慈母的白发,湖湘稚儿的夜哭,灞桥烟柳的诀别,怕只能出在诗中,词中,属于古老中国了。

  纺车的声音是最普通的民间音乐,它覆盖过几千年的记忆,但不久机器来了,人们的耳朵怎么一下迟钝了,纺车的嗡嗡声竟成了绝响。

  木制的窗棂没有了,荒野间斧斤砍斫的檀与梁木没有了,像美丽的蛾子折身飞走,飞进了历史的回忆。

  牛车的时代过去了,黄昏的诗意也过去了。

  曾经在什么时候,想着织机不再,何处去听唧唧声。
[t。xt^小。说。天)堂)



第32章 别样亲情——虚拟的乡情


  在僻远的村落长大的孩子,有谁不熟悉那乡野间古朴的风俗习尚呢?

  我所记的,却是儿时认干妈的这段往事。

  “小白菜,地里黄,三两岁呀没了娘……”

  在茅屋的檐下,望见清冷的月牙儿了,于是我便仰脸这样酸楚楚地唱。而母性温情的怀抱,却是后来才渐渐尝到的。在那些个日子里,正是饥馑拖拽着童年,蹒跚在乡间印满牛蹄印小路的时候,大人们瞧我身子上骨软,整日焉歪歪的模样,都断定是活不久长的。

  人说,我注定命硬,生下来不多久就克死了娘,而靠迂讷父亲养活的日子,也就越发地艰难,于是他便苦苦地替我觅个干妈,或是对儿子有所庇护,或是出于消灾避邪的迷信心理,可时光日日地消磨在吱呀的碾台间了,总是心不遂愿。在乡里,认连筋的亲戚讲究送礼钱,数目惊吓人。父子本就过得几分凄惶,邻人见了我,也只是叹声“孩子可怜”,表示怜悯,谁不知晓我命硬犯忌呢?

  然而一天,在袅袅炊烟把村巷罩了的黄昏,她却佝偻着身子找上了门……

  我知道,村口人都顺嘴唤她“绝户”。真实姓名却淡得无处寻觅踪影儿了,也没人去做过细的深想:她也该有自己的姓氏符号呀。虽是小呢,但我总不记起有人踏过她家的门槛。一次也没有。似乎人们不愿抑或是其他的缘故?但父亲却手脚不知所措,对着她,嘴抖抖地颤动着。于慌乱间急急地摁下我,对着她救命菩萨般虔诚地叩头。虽是一种朴拙的形式,可她却震撼了。惶恐地、灰眼睛定定地惊讶,“……

  你们……要不得呀,要不得……”

  干妈一人孤零地住在村头,悄无声息的,有圆浑的柴垛和捶布石为伴。她间或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多半是丢了鸡鸭什么的去寻。有时你也能看到在星稀月残的清早,她款款地提着一个瓦罐,顺着硬梆梆的小路去汲水。腿,罗圈得很厉害。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着不规则的圆弧,让人觉得她瘦小的躯体随时会仆倒在风里……

  世上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凄楚的悲哀。她很少独自踽踽地走出院门,一天到晚盘腿坐在床上的针线簸箕边纳鞋底,一双叠印着一双,净东舍西邻的没完没了。她像是用自己的辛酸赎着永也赎不完的世俗和偏见。要么是枯坐在灶间的一隅,孤独地拉着风箱,听煮水的滋滋声响。灶口的黄烟在她的瞳仁上罩了雾幔,又深又黑,逼人蓦然忆起村前或者庄后,冬天的一汪池沼颤栗在寒风里。在黑的厚实沉重的夜里,常有野男人敲窗的笃笃的声森森地传来。其时她抽搐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像溺水的溺者猛可地抓到几根驮载生命与希望的稻草,惶惶地怕人夺去。她没有叫喊,呼吸也细如发丝一样。泪滴在我脖梗上,湿涔涔的凉。她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个孱弱的寡妇呀。哦,世代匍匐在田塍间的乡下父老呵,总难弃掉身上那惹人生厌的“好奇”恶习。特别是对于一个女人……

  干妈的屋子并不小,却只住着她一个人,家也就显得清冷。她希望有人凑在一起和她讲句话——哪怕是个不成年的孩子。每当我看望她时,她照例要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把炒的黄豆或者红枣。

  慢慢地,我的身子骨逐日地健壮。屁股蛋子也粉嘟嘟地肉红了……

  她的男人是早早害肺病死去的。而遗下的女儿自远远地嫁到一个镇子上,再没能回转来看望一次。逝去的往事,也很少听干妈伤心地提起,偶尔在逢年的日子,方正的饭桌上总会余出副碗筷,娘那神情,竟是深深的忧伤与短暂的回忆相融会而产生的怀恋,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姐姐”,筷子,是留给姐姐的……

  黄黄的春阳洒射在土墙、麦秸垛和青紫色的捶布石上,也映着干妈涩拉的皮努力挤往一处的脸。我偎在门框上,看她缝书包,那花针像长了嘴似的在布上“咬”,于是便有艳艳的鱼呀草呀的咬出。她轻轻哼着柔柔的曲子,那调儿便生了翅膀,栖在我的心上暖暖地颤。我真不相信,平素总把自己扮成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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