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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平苦笑着想,很有些像大正时期的文人。
淳平没找工作,一边打零工维持生计一边写小说。当时的淳平每次写出作品总是先给小夜子过目,听她直言不讳地评论,而后按她的建议修改,改得十分细致耐心,直到她说“可以了”。淳平既没有小说指导老师又没有同伴,唯独小夜子的建议勉强算是导航灯。
二十四岁时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得了纯文学杂志的新秀奖,并获芥川奖①提名,其后五年时间共被提名四次。成绩不俗。然而最终未能获奖,成了老牌强势候补。其代表性评语是这样的:“作为这个年龄的新人,行文考究,场景和心理描写亦有可圈可点之处,但随处有流于感伤的倾向,缺乏有冲击力的鲜活感和小说式的深度。”
高槻看了这评语笑道:“我看这些家伙脑袋瓜子走火入魔了。所谓小说式的深度到底是什么?社会上的正常人可是不用这种字眼的哟!今天的火锅缺乏牛肉式的深度——要这么说不成?”
三十岁前淳平出了两本短篇小说集,第一本叫《雨中马》,第二本叫《葡萄》。《雨中马》卖了一万册,《葡萄》卖了一万二千册。责任编辑说作为刚起步的纯文学作家的短篇集,这个数字已够可以了。报刊上的书评基本上抱以好意,但热烈的鼓吹并没有出现。
①日本纯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项,每年上下年度各评选一次。
淳平笔下的短篇小说,主要写青年男女之间无果而终的爱情原委,结局总是令人黯然神伤。无论谁都说写得不错,然而无疑游离于文学主流之外。风格偏重抒情,情节略带古典韵味。而同时代一般读者需求的是更为生龙活虎更为耳目一新的笔调和故事。毕竟是电子游戏和rap music①时代。编辑劝他写长篇小说。若一个劲儿写短篇,题材势必大同小异,小说格局亦将随之羸弱,而这种时候往往就要通过长篇创作拓展新天地。即便从现实方面而言,长篇也容易比短篇吸引世人目光。倘若打算作为职业作家长期干下去,仅写短篇前景未免严峻,因为光靠短篇维持生计实非易事。
但淳平是天生的短篇作家。他闷在房间里,抛开一切杂务,在孤独中屏息三天写出第一稿,再花四天时间定稿。往下当然要给小夜子和编辑看,反复精雕细琢。不过一般说来,短篇小说在最初一星期内就见分晓,关键东西无不在一星期内取舍定下,这样的活计适合他的性格:短时间精力高度集中,形象和语言高度浓缩。而想到创作长篇,淳平屡屡感到困惑——几个月或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到底如何保持精力集中并且疾缓有致呢?他无法把握步调。
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主要流行于美国纽约及西海岸一带的韵律和谐间以道白的乐曲,即所谓洋快板、说唱乐。
也有几次试图创作长篇,但每次都败退下来,淳平只好作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看来只能作为短篇作家活下去了,自己就是那一类型,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一如再好的二垒手也成不了本垒击球员。
淳平过着简朴的单身生活,不需要很多生活费。只要必需开支有保障,他就不接更多的活计。养一只不爱叫的猫。结交要求不多的女友,若仍不遂意,便找时机分手。一个月偶有一两次在奇妙的时间醒来,心情格外不安,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再怎么挣扎也哪里都到达不了。那种时候他就强行伏案工作,或喝酒喝到支撑不住。除此以外,他的人生可谓风平浪静,并无破绽。
高槻称心如愿地定下了去一家一流报社工作。因为不用功,学习成绩很难令人欣赏,但面试印象绝佳,所以转眼就内定了。小夜子也称心如愿地上了研究生院。毕业半年后两人结了婚。婚礼一派高槻风格,欢天喜地热闹非凡。新婚旅行去了法国。正可谓春风得意。他们在高圆寺买了两室公寓套间,淳乎每星期去那里玩两三回,一起吃晚饭。新婚夫妇打心眼里欢迎淳平的来访。看上去与其两人单独相处,还不如有淳平加进来更为其乐融融。
高槻的新闻记者工作干得甚是开心。先被分在社会部,这个现场那个现场跑来跑去。他说那期间目睹了许多尸体,以致后来看见尸体也无动于衷了。七零八落的压死者尸体,焦头烂额的烧死者尸体,腐烂变色的陈旧尸体,胀鼓鼓的溺水者尸体,火药枪掀飞脑浆的尸体,锯断脖子和双臂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多少有所差异,死了都一样,都是被扔弃的肉壳。”
由于太忙了,他时常第二天早上才回家,那时候小夜子往往给淳平打电话。淳平往往天亮才睡,小夜子知道这点。
“正忙着?聊聊可好?”
“好好,也没特别忙什么。”淳平总是这样应道。
两人聊近来看的书,聊各自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事,聊往事,聊所有人都自由散漫充满突发性的青春时代发生的事。关于未来则几乎不聊。每次如此闲聊,怀抱小夜子时的记忆就会在某一时间点复苏过来。嘴唇滑润的感触、泪水的味道、乳房的柔软,一切历历如昨,伸手可触,甚至可以再次目睹到射在宿舍榻榻米上的初秋明净的阳光。
过三十岁不久小夜子怀孕了。当时她在大学里当助教,请假生了个女孩。三人分别思考孩子的名字,最终用了淳平提议的“沙罗”。小夜子说音节好听。平安分娩那天夜里,淳平和高槻在没有小夜子的公寓单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对坐喝酒。两人隔着厨房餐桌,喝光了淳平作为贺礼带来的一瓶单胚麦芽威士忌。
“时间怎么转瞬之间就过去了?”高槻深有感触地说。这在他是少见的。“感觉上就像刚进大学似的。在那里遇到了你,遇到了小夜子……可是一回过神,小孩都有了,我当上了父亲。活像看速放电影,感觉很是奇妙。不过你怕是不明白啊,你好像还在继续学生生活。羡慕死了!”
“没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但淳平理解高槻的心情。小夜子成了母亲,这对于淳平是个令他感到震撼的事实,说明人生的齿轮咔嚓一声往前转了一圈,再也无法返回原处。至于对此该怀有怎样的感慨,淳平还不大清楚。
“到现在了我才说,其实跟我比,小夜子本来更为你所吸引,我觉得。”高槻说。他已醉到相当程度,但眼神却比平时认真。
“何至于。”淳平笑道。
“不是何至于,这我明白。你是不明白。不错,你是能写一手乖觉漂亮的文章,可对于女人的心情,却比溺死者尸体还迟钝。不管怎样,我是喜欢小夜子,哪里也找不到能替代她的女人,所以志在必得。现在我也认为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且我有把小夜子搞到手的权利。”
“谁也没反对呀。”淳平说。
高槻点点头:“不过你真的还没明白。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蛋。是傻瓜蛋也没关系,人并不坏。不说别的,女儿的名字就是你取的。”
“可话又说回来,关键的事情却全稀里糊涂。”
“正是正是,关键的事情你绝对蒙在鼓里。居然还能写出小说。”
“肯定小说是另一码事。”
“不管怎么说,这回我们是四个人了。”高槻轻叹一声,“如何?四这个数字真是正确的不成?”
得知高槻和小夜子关系破裂,是在沙罗迎来两岁生日稍前几天。小夜子有几分歉意似的对淳平如实说了出来。原来小夜子怀孕期间高槻就已有了情人,如今几乎不再回家。对方是单位女同事。但是,无论说得怎么具体,淳平都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高槻另外找女人呢?沙罗降生那天夜里他还断言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又是发自肺腑之言。再说高槻溺爱女儿沙罗,何苦非抛弃家室不可呢?
“我时常来你们家一起吃饭,是吧?可是根本没嗅出那样的味道。看上去和和睦睦,在我眼里简直是近乎完美的家庭。”
“那是不错的。”小夜子文静地淡淡一笑,“那也并不是说谎演戏什么的。不过他是另外有个情人,而且事情已无可挽回。因此我们准备两相分开。你别过多担心,那样肯定更顺当些,在各种意义上。”
在各种意义上,她说。淳平心想,世界上真个充满着费解的话语。
几个月后,小夜子同高槻离了婚。两人之间达成了几项具体协议,没发生任何纠纷。没有相互指责,没有意见分歧。高槻离家同情人一起住,沙罗留在母亲这里。每星期高槻去高圆寺看一次沙罗,届时淳平尽可能作陪,这是三人间的一个默契。小夜子说那样对我们也轻松。那样更轻松?淳平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尽管刚交三十三岁。
沙罗管高槻叫“爸爸”,管淳平叫淳叔。四人组成了奇特的模拟家庭。每次相见,高槻都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小夜子也若无其事地举止自如。在淳平看来,她倒像是比以前还要洒脱。沙罗还理解不了父母离婚是怎么回事,淳平也没特别表示什么,恰到好处地扮演着分配给自己的角色。三人仍像以前那样开玩笑、谈往事。淳平所能理解的,仅仅是这样的场合对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说淳平,”回去路上高槻说,那是一月的夜晚,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你没有目标要和谁结婚?”
“眼下没有。”淳平说。
“有固定恋人?”
“我想没有。”
“怎样,不想和小夜子在一起?”
淳平像晃眼睛似的看着高槻的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对方倒似乎吃惊了,“什么什么意思?明摆着的意思嘛。不说别的,我可不希望除你以外的人当沙罗的父亲。”
“就为这个要我同小夜子结婚?”
高槻叹了口气,把粗胳膊搭在淳平肩上:“不愿同小夜子结婚?不愿当我的后任?” 。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像做交易似的谈这种事是不是合适。属于decency①问题。”
“不是做交易,”高槻说,“同decency也无关。你喜欢小夜子吧?也喜欢沙罗吧?不对?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许你自有你的一套啰啰嗦嗦的想法做法,这我理解。依我看,不过像是穿着长裤脱短裤罢了……”
淳平一言未发,高槻也沉默下来。高槻沉默这么久是很少有的事。两人吐着白气,并肩往车站走去。
“不管怎么说,你反正是个莫名其妙的傻瓜蛋。”淳平最后说。
“可以那么说。”高槻应道,“实际也是那样,不否认。我是在损毁自己的人生。不过么淳平,这是奈何不得的事,欲罢不能的事。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稀里糊涂,辩解都辩解不了,然而发生了。即使不是现在,迟早在哪里也要发生的。”
①意为体面、礼仪、社会上高尚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