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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凝固了,寒风不再吹!
“小子,打仗怕不怕?”夏侯荣忽然隐约觉得有只大手,在抚着自己的后脑。
“不怕,一点也不怕,”他喃喃地回答着,“阿爹,我要跟你去打仗。”
“阿爹要去打韩遂呢,”脑海中的那个影子,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模糊,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响,“韩遂知道吧,他的兵比阿爹要多好几倍哪。幼权听话,先回许昌去,啊?”
那一年自己才七岁吧。哈,七岁的孩子,只知道父亲是最英勇无敌的,只知道元让伯伯夏侯惇、子孝叔叔曹仁是仅次于父亲的英勇无敌——韩遂算什么?马超也从不放在眼里!
“阿爹一定会赢的,阿爹总是赢,我要去看。”
“哈哈哈哈,”父亲的笑声,好像把全营凄怆的歌声都压低下去了,“好儿子,有胆气!不过打仗不是玩游戏,阿爹要几千里急行军,不能带着你这个小娃娃。”
“那你为什么带三哥去?他也是个小娃娃,他才比我大、大……”
“他比你大上一倍哪!等你十三四岁了,阿爹也把你带在身边,去打张鲁,去打刘璋,取汉中,取四川,好不好?”
如今张鲁何在,刘璋何在?汉中是已经到手了,巴蜀的锦绣河山却被刘备横插一刀夺了去。还记得父亲初镇汉中时的情景么——
“刘备这孺子,我一定要亲自绑了他去见魏公!”父亲的胡子炸了开来,好威严,好可怕……
夏侯荣从幻梦般的回忆中拉回了思绪:“阿爹,你轻看了刘备,阿爹……”垂下头,歌声在耳边回旋,在脑海里回旋。然而整个大营,只有他没有开口——
“这支歌不应该这样唱的,不应该……”
“啊——”前线方向突然天崩地裂地一阵狂叫。歌声嘎然而止,每个人都用惊恐和焦灼的目光盯着远处。
“怎么了?怎么了?是胜了?还是败了?”夏侯荣一步步向辕门走去,“我要去帮阿爹,我要去帮阿爹!”
远处旗帜舞动,潮水般的魏兵奔溃了下来,担架队立刻就被冲散,伤兵们一个一个被无情地掀在了地上。在万足踩踏下,他们的呼叫和呻吟是那么地微弱,那么地可怜。
“怎么啦?怎么啦?!”夏侯荣大声叫着,但声音却被狂乱的喧嚣声掩盖住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回答他。他的心在狂跳,他的热血在沸腾!
两名亲卫身后拖着长长的披风一般的血沫,冲了过来,一人捉住夏侯荣一只胳膊:“少主,这里危险,快走,快走!”夏侯荣两条腿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我爹呢?我爹怎么了?!”
“上将军他……蜀兵就快到了,快走,快走!”两名亲卫狠命地摇撼着他的肩膀。夏侯荣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胸口郁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亲卫停了手,惊恐地望着他。他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眼中也只有惨红的晚霞,惨红的原野,惨红的血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只一抖,那两个亲卫就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倒跌了出去。
“不要跑!不要跑!冲上去!和他们拼了!”他狂叫着,抓住名慌里慌张的小军官,一把抽出对方腰间的长剑,挥舞,把剑的主人砍翻在地。漫天血雾浇在他脸上,他浑如不觉,就这么噩梦般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去。
“冲上去!不要跑!”他狂叫着,长剑穿透了一名正准备上马奔逃的骑兵的咽喉,然后一按马背,飞鸟般跨上去,驳转马头,向着汹涌的溃败之潮,狠命地踩过去,杀过去。
没有一个人能够挡住他的马蹄,没有一个人能够挡住他的铁剑。他狠命抽打着马项。战马悲嘶着,一任热血淋遍全身,疯了般冲出辕门。
夏侯荣才是真的疯了,他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每个人都张开了嘴向他喊叫,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眼底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使他看出去一片暗红,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不要跑!拼啦,和他们拼啦!”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是在狂叫,嗓子烧得像要冒出烟来。前面是谁?暗红的世界中为什么只有他是黑色的,黑得像铁,像夜!
那人张开嘴大叫着,向他冲了过来。这张面孔这般熟悉,可是又这般陌生,这就是那个永远不苟言笑,总是平静如山的郭淮么?你干什么那么惊慌——“不要怕!冲上去!”
夏侯荣向着郭淮,当头就是一剑。郭淮微一侧身躲过剑锋,反手捉住了夏侯荣的手腕,想要把他拉过马来。没能拉动——夏侯荣臀下的凝血,已经把他和这匹未及备鞍的战马牢牢粘在一起了。郭淮一愕,随即看见了那双血红的瞳仁。他茫然放开了手。
夏侯荣依旧挥舞着长剑向前疾冲,剑光下一片片血肉无声地飞向半空。又是一个灰色的人出现在了身侧,须眉如凝固的寒风,张开了嘴向他大叫——怎么人人都在大叫,他也要叫:“张荡寇,我爹呢?!”可是他叫不出来,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溃兵们、敌兵们,都潮水般在他面前分开,他就像一支箭,带着寒风,西凉高原上的寒风,射向惨红的未来。
这暗红的世界,正在缓缓消失,所有的鲜血、眼泪、火光、烟影都逐渐从眼底流走。夏侯荣看见了他熟悉的西凉广瞀的高原,他看见有一位骑士,带着那亲切的寒风,向他无声地奔来。
那远山般的浓眉,渗入清泠的雾色;那天云般的长须,溶成朦胧的月光;那眼底无畏的微笑,慈祥的微笑,流溢而充满了整个世界,渐渐清晰,渐渐走近……
身外的世界依旧无声,夏侯荣心底却有一支歌唱了起来:
“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典军校尉夏侯渊……”
歌声切断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拥着他,冲向不可知的远方……
本文背景:公元219年,定军山之战,夏侯渊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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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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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凄厉的鸦鸣,缓缓剪开昏蓝色的天宇。空气闷热而沉重.没有一颗星星能穿透这冻脂般的氛围而殒向地面。蟋蟀在草丛里喘气,早没了吹笛的闲情逸志。一切凝固,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有节奏地轻软地循环往复。
担架就应和着这熟悉的节拍上下颠簸,冷手巾一条一条流水般替换着,额头却依旧滚烫。四肢忽而又失去份量,只有一颗心永恒地下沉,再下沉……
旗帜死蛇般蜷缩着,刀枪也收敛了日间跳跃不定的耀眼的光芒;一切都偷懒,只有自己还在厮杀,不停地厮杀。
这是哪儿?刺眼的光芒笼罩着视野中的万物,脚下沸腾的人潮蚂蚁一般。蚂蚁,是的,他们都是蚂蚁,总有一天要停止喧嚣,臣服于我的脚下——只是,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那张永远没有一丝喜怒哀乐表情的面孔,深邃而且火热的瞳仁,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鼻梁,骄傲得高高上翘的胡髭,还有肌节错绕不屈的颈项……不知不觉中,一面狰狞的方盾遮去了这可怕的面孔,这可怕的人。盾牌上插满了颤动的翎羽,他却依旧从雪亮一片中越来越快地靠近。
不,不能允许他靠近!取我的铁胎弓来,取我的狼牙箭来!一箭,插在乱纷纷的雕翎中间,深深地刺进去,刺进去。方盾抖了一阵,接着就从云梯上坠下去了。但那张可怕的面孔远没有消逝,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将再度出现,高冠、长袍、骨子里带着种可厌的施舍者的味道。
“如此悍勇,未知是谁?”
“公孙瓒配下平原令刘备!”
刘备,是的,刘玄德,这大耳贼最叵信!要不是丢了兖州,谁会到下邳去求他收留,一天到晚看那副施恩不望报的臭面孔。要不是为了阻止袁术北连太山诸将,谁会移军小沛,救他一条狗命。哼,这个织席贩屦的小儿!
“诸君且观布射戟小枝,为两家解斗。”
纪灵蜷在几案后面,像雪天里一只瑟缩的小麻雀——淮南大将,哈哈,这也叫大将?那才是大将——在刘备身后,那一个红的人,那一个黑的人。红的像团火,须髯也火一般燃烧着,嘴唇紧抿,青筋跳动,总爱眯了凤目,斜斜地看人;黑的像块炭,双眉也炭棍似的直立着,瞳仁如夜,只有牙齿雪白,像只随时准备择人而啮的豹子。那才是大将!
那一个红的人,那一个黑的人,前面是仿佛刀横于项也无动于衷的刘备。高冠、博带、正襟、端坐,双手扶膝,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不可捉摸如万丈深渊。这个人就是这样,心里真正想些什么,在脸上从来也读不到;你所能读到的,在战时永远是勇烈,在平时大半是慈祥——此刻呢,好像受了委曲来找父兄哀诉的弱书生一样。
“刘备,枭雄也,不可轻纵!”
陈宫那沙哑的声音怎么又响起来了,此次留他驻守下邳,并没有带在身边呀?他擅离防地,下邳一旦有失,绝不轻饶!这个瘦削、黑黄,敏感得有些神经质的家伙,怎么又脸红了?自己对他一向恩信有加,他真能忠诚不二么?他能叛曹操,未必不能叛我吕布——那天,他的脸真红啊。
“谁使郝萌叛我?”
“萌受袁木谋。”
“谋者悉谁?”
“陈宫同谋!”
曹性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青黑色的脸上,一道刀疤自额头斜切向下颌,皮肉外翻,颌上白骨都现——郝萌快刀,世所知名,而他竟能于先被创后依旧斩萌一臂,真是勇士!抬担架的士卒都扭过了头,不忍心去看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而他的话语却还如平时一样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大家都转过头去望陈宫,陈宫隐在朝阳下的脸色是多么出奇的红啊。
曹性忠,然非大将之才,陈宫即便不忠,此时也不能失去,当初曹操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当初,啊,多么怀念当初在洛阳温氏园中欢宴的日子啊。红花绿柳,在和风中轻舞;红裙绿袖,在人群里翻飞。大家都醉了,醉于春风,醉于玉容;大家都在笑,但有一个人笑得最特别:他仿佛把整个身心都融化进了笑声里去。他把腰弯下去,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直伸到汤盆里,汁水四溅,半身都湿。
“此人这般喜笑无忌。”
“此人喜怒都无忌。儿不识他,骁骑校尉曹操是也。”
儿,谁敢称我为儿?董卓吗?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