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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是南湖路十号,哪怕是路名和门牌都改了,人也不能把这好端端的院子象臭水塘样地填掉,可我问来问去,找来找去,一条又一条街,一个巷子挨着一个巷子,就象翻口袋,把口袋里的屑屑都抖了出来,也还是没有找到,我实在是绝望了,拖着的这两条疲惫不堪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还长在我身上。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了关帝庙,在同我上学去相反的方向,我妈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的路上,要走过一条叫关帝庙的巷子,只要找到了关帝庙,也就不难确定我家的位置,我便又向人打听关帝庙。
啊,你找关帝庙?关帝庙几号?这证明关帝庙还确实就有,又遇上了热心的主,连门牌号都管,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还编不出个门牌号码,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只问问这地点还在不?有地点怎么能不在呢?你找谁?哪一家?人问得就更详细了,莫不是以为我是归国寻根的华裔?或是背乡离井的浪子?我只得作一番解释,我们家当年住的是租人家的房,并非我祖上的家产,那房东贵姓?我就知道房东家有个小女孩叫早娃,我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人见我这样支支吾吾,脸色就沉了下来,那目光里的热情顿时变得冰冷,上下打量我,看是不是就要报警。
你要找一号,就往前去,右手第一个巷口,路南边便是,你要找三十七号,就从那边过去,百来步远第二个巷口进去,穿过一条巷子,径直,左手路北边就是。我连连感谢他,同时脊背上也感觉到他目光的锋芒。
我往前去,见到右手第一个巷口,还没进去,就看见公共厕所男厕的红色牌子边上崭新的蓝色路牌,明白无误地写着关帝庙,同我儿时老旧的印象大不相同。我走进巷子里,为的是表明我确实是来看看旧居,并无别的意思,可我没有必要从一号看到三十七号,这巷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不象是我童年的印象中那样又长又曲折。我不记得当年这里是否有座庙,这巷子两边没有高楼,突出在这些老式的院子之上的只有一栋三层的红砖房,也是简易的建筑,比这些老院子还显得单薄,我又想起了这里还真有过一座关帝庙,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叫雷火烧掉丁,这也是我老爷讲的,我老爷说这地方招雷,地气不顺,盖这关帝庙就为的驱魔镇邪,临了还是叫雷打了,足见这地方不宜居家。可我们家不在关帝庙,而是在关帝庙的前方,这会儿要我一个人倒过头来去追溯我童年时我妈拉着我的手走过的路,别看我也已经有了儿子,还实在不容易,我知道再打听也白搭,我刚才就一直在这湖里湖外湖心湖边上转,沧海尚能变成桑田,何况这么个小湖。我估计我前面那一片老搂新楼半新半旧的简易楼的天线的小树林子深处,就隐藏着我童年时的家,只是你再怎样转着走也无法看到,就只能在你记忆中去想象它那模样,也许,它明明就在这堵围墙里面,被某一个什么街道塑料钮扣厂当成了仓库,就都安上了铁门,设了门房,你要说不出个由来办什么业务,便休想进去闯荡。
应该宽慰的是,人总不至于残酷到非要把个带砖刻的影壁也莫名其妙拆个精光,人性还就恶,而恶比善又更为深刻,古今中外的圣贤和先哲都这么说,可你还是倾向于人心的善良,人总不会吃饱了撑的,故意去践踏你童年的记忆,因为他们也都会有值得记忆的童年,这道理就象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明白,一加一可以量变到质变,变成个什么别的古怪的东西,可总不会是三,要摆脱这些固执的念头的缠绕,就得离开这千篇一律的柏油路,这些新楼老楼半新半老的快要老的差不多已经老了的简易的半简易的不简易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电视天线的小树林子下的楼房与楼房与一片又一片掉了叶子只剩下枝干的楼房与楼房与楼房与楼房啊楼房啊楼房与楼房啊楼房与楼房——
到郊外去!到我老爷曾经带我去过的郊外河边上去——钓鱼?我记得我老爷带我到河边去过,钓没钓上鱼我可记不清了,可我记得我有个老爷,也有过童年,童年我妈给我在院子里光屁股洗澡的时候,我就周身不自在,我也找寻过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我也还记得有一次半夜里就起来跟人去打猎,跟的并不是我老爷,跑了一整天,打死了一头野猫,被当成了狐狸,我又想起一首诗,诗中的那我,浑身披挂着叮当作响的猎刀,一只没有尾巴的晴蜒,扑打着翅膀在原地旋转,批评家的眼睛里长着倒刺,还有一个很宽的下巴,我想写一篇大有深意的小说,深深的淹得死苍蝇,后来,就看见了我老爷,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躬着背,在吧嗒吧嗒地抽烟,老爷,我就叫他了,他没有听见,我到他跟前又叫了一声他老爷,他这才转过身来,并没有拿着烟袋锅,他老泪纵横,眼睛就象被烟子熏得布满了血丝,冬天为了取暖,他总喜欢蹲在灶膛边上烧柴禾,你干吗哭呢,老爷?我问,他擤了把鼻涕,就手一抹,还倒吸了一口气、那手就把鼻涕抹在鞋帮子上,却并不在鞋面上留下痕迹,他穿的是我姥姥给他做的鞋底纳得特厚的老布鞋,他红红的眼睛望着我不说话,我给您买了一根带手轮的鱼竿,我说,他喉咙里含混地呼噜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怎样的热情,就这样,我来到了河边沙地上,脚下的沙子在窸 作响,象是我姥姥在叹气,我姥姥就好叨叨叨叨,可没有一句听得清楚,你要故意问她,姥姥,你讲什么?她就会立刻失神,抬起头来,半天才说,啊,你下学回来啦?或是说,你饿不饿?厨房笼屉里蒸得了白薯,她唠唠叨叨的时候,你最好别打断,她讲的都是自己做姑娘时的事,可你要是从椅子背后去偷听,她就好象总是在说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掩盖了什么都掩盖了什么,这些回忆就都在你脚底下的沙子底下作响。
这是一条干枯了的河流,流的都是些石头,你踩在曾经被河水冲得滚圆的石头上,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你可以想见那清澈的哗哗流水,而山洪下来,那漫天没地混浊浊的一片,一直漫进城里,连过马路都得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人简直就在泡着破鞋和烂纸的黄泥汤里打滚,等水退了,所有的墙角都留下一道黄泥印子,几天之后,太阳一晒,又都结成了壳壳,象鱼鳞样的一片片剥落下来,这就是我老爷带我来过的这条河,现今连石头缝里也挤不出水来,河床中尽是滚滚不动的大石头,象一群傻羊,一只紧挨着一只,还生怕被人赶跑了,然后就到了沙丘上,开始还有些筋筋绊绊的柳树根,那一棵棵柳树都被入偷偷锯去打了家具,再过后,就寸草不生,你站着站着便往下陷,一陷就陷到了脚踝,你不得不拔腿快走,生怕这样陷下去,到小腿肚子,再到膝盖,再到大腿,你就会被埋葬在这沙丘里,这沙丘就象座大的坟墓,那喁喁作响的沙子都威胁人,说要把一切统统淹没,它们已经淹没了河岸,还要淹没城市,淹没你我童年的记忆,就这样不怀好意,我不明白我老爷为什么蹲着还不快走,我觉得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我就看见了对面隆起的沙丘上,炎热的太阳底下,出现了一个光屁股的孩提时的我,我老爷也就站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张开了,拉住赤条条的小时候的我细小的手臂,我老爷穿的是挽挡裤。那一丝不挂的我居然活蹦乱跳地跟着他走。
有野兔子吗?
唔。
老黑也跟我们去吗?
唔。
老黑会撵兔子吗?
唔。
老黑是我们家早先的一条狗,后来不见了,又过了一阵子,有人告诉我老爷,说是看见老黑的皮晾在人家院子里,我老爷找去了,他们硬说是老黑咬死了他们家的鸡,尽说的鬼话,我们家老黑其实最规矩不过了,只同我们家的公鸡逗过一回,扯掉了几根鸡毛,还被我姥姥拿笤把狠狠教训一顿,它两只前爪子趴在地上,跪着呜呜地求饶,我老爷也沉着脸,象是笤把也打在他身上,鸡是我姥姥的宝,狗跟我老爷跑,打那以后,老黑再也不同鸡逗,就象人说的,好男不同女斗。
会碰见狼吗?
唔。
会碰见老狗熊吗?
唔。
老爷,你打死过老狗熊吗?
老爷使劲地哼了一声,你也听不清他打死过还是没打死过,我小时候特崇拜我老爷,就因为他有杆拿钢管做的枪,他往废弹壳里装药的时候最叫我激动了,我总一刻不停地围着他转,一直到他发火,我老爷难得发火,他真对我发火只有过一回,他一个劲地斥我,去!去!还使劲跺脚,我刚进里屋,就听见外间砰地一声炸了,吓得我差一点钻到床肚底下,后来,我贴着门,悄悄一看,我老爷一手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正用黑药面往上乱抹,疼也不哭。
老爷,你也会打老虎吗?
就你话多!
我长大了才知道,真正的猎人是不多话的,我老爷的那些猎友也许是在一起老是谈老是说,所以总也打不到野兽,弄得本来话不多的我老爷后来也碰不上了,可我老爷他年轻的时候,真碰见过老虎,是山里的老虎而不是动物园里的老虎,说的是在他老家,我老爷的老家,也就是我爸的老家,归根结底也还是我的老家,那时候林子还密,不像我有回坐车路过,我只是出差才路过我这老家,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坡,连山顶上也开成了梯田,就在那梯田上,当时还林深树密,那老虎对我老爷望了望,就走开了,电视上说华南虎已经绝迹,除了养在动物园里的,已经十多年了,那野生的不仅无人再打到过,连看也没人看见,只有东北虎,专家们估计,最多尚存一百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上窜呢,要碰上的话,不能不算是运气。
老爷,碰上老虎你怕吗?
怕的不是老虎,怕的是坏人。
老爷,你碰上过坏人吗?
坏人比虎多,你还不能用枪打。
可他是坏人呀。
事先你不知道他是好是坏。
要是知道了呢?能用枪打吗?
打人要犯法的。
坏人就不犯法了?
法管不了坏人,人坏在心里。
可他做了坏事呀。
这说不清楚的。
老爷,我们还要走很远吗?
唔。
老爷,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咬着牙走。
老爷,我牙掉了。
你这坏小子,站起来!
老爷就蹲下了,那赤条条的小东西就趴在老爷背上,老爷蹒跚,在沙地上,横叉开八字脚,一步一步,背着这光屁股的孩子,而孩子还呀呀,得儿驾,蹬着小腿,骑在老爷肩上,抽打老爷,像抽打一匹老马,你就良久,良久,望着老爷的背影渐渐远去了,陷入在沙丘的背后,于是,就只有你和风,在沙丘这边,二号弗里格尔,三个队员在防他,他结实的身体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要抢他的球也不很容易,在沙丘的边沿上,起了一道黄烟,然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拂摸,把偌大的沙丘拂摸成了一匹抖开了的光滑的绸缎,这就到了沙漠,一望无际的旱海,炎热得赤红,赤红色的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