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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站在大柳树下。其实,这些天,这个时候,她总站在这儿,只不过十斤子没有注意到罢了。
蔓穿一件蓝布褂儿,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脸色在朝晖中显得很红润。她把嫩葱一样的手指交叉着,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宁静地微笑着,脸上全无一丝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没有留下痕迹。
在她身后有十几只鸭,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后,她把那些杂色的鸭全卖了,却留下这十几只白鸭。她喜欢这样颜色的鸭。鸭们很干净,洁白如雪,如云,如羊脂。一只只都是金红色的蹼、淡黄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团墨点。鸭们很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嘎嘎嘎”地叫。有几只鸭为抢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过头去责备它们:“闹煞啦!”
每天,她都从三柳手中接过水桶,然后把鸭交给三柳,她去小镇上代三柳把泥鳅卖了。她总能卖好价钱。这些钱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儿来给她做油盐酱醋的费用,她也不硬推辞,笑笑,但只用去很少一些,其余皆放入一个瓦罐里替三柳存着。
三柳哭丧着脸走到她跟前。
她眉叶儿一弯,笑笑。
三柳将特别小的几条泥鳅挑出,扔给鸭们,鸭们都已吃惯了,一见三柳放下水桶就会围过来,见着泥鳅就抢,就夺,就叼着到处乱钻,欢腾得很。
“总能卖几个钱的。”蔓说,“你赶鸭走吧,院门没关,早饭在锅里,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篱笆上挂着,蚯蚓我已挖了,在那只小黑陶罐里。”说罢,将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镇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赶着鸭们上了小路。此时的三柳一扫丧气,心情很快活,十四五岁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气和快乐,又都从这瘦弱的身体里钻了出来。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将它想像成枪,想像成马,想像成指挥棒,一路赶着鸭,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乐。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惬意,那样子像只善弹跳且又无忧无虑的兔子。
常常压抑,常常郁闷,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将它们都挣脱了。
此刻,三柳是一个纯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双眼一闭,忘我地打起旋转来。转呀,转呀,转得天旋地旋,欲站稳不能,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两眼乱溅金花,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鸭们惊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只青蛙往空中蹦,伸开双臂欢呼:“嗷——!嗷——!跌死一个,萝卜烧肉;跌死一双,萝卜烧汤!”
三柳爬起来,提了提裤子,低着头将鸭们赶到了一条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里不痛快。到人家菜园里挖蚯蚓,挖完了连土都不平,坑坑洼洼地扔在那儿,人家主人要他平上,他却头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还让你挖!”那主人指着他的后背发狠。“请我也不来!”他掉头回了一句。穿蚯蚓时,又常常不小心将那尖尖的芒戳了出来。他从心里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面前,他好用尖刻的话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饭,他晃悠晃悠地来到了砖窑。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初春,这里中午的太阳也有几分分量了。蔓拿了一个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边上:
“过来呀!”
三柳脚不离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么哪?”
三柳走到河边:“水凉。”
“凉什么呀,河水温乎着呢。把褂子脱了。”
“我不洗。”
“看你脏的,还不肯洗。快脱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边上,“脱了!”
三柳半天解一个钮扣地拖延着。
十斤子过来,就站在篱笆墙下往这边看。
“哎呀呀!”蔓放下木盆,三下两下地脱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头,觉得自己瘦得像鸡肋一样的胸脯很丑,加之天凉,便缩着颈项,双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开,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来。
三柳害羞了一阵,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闭起眼睛,听任蔓给他洗擦,将他摆布。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后,便丢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着。
此时的三柳像一个温馨幸福的婴儿,乖乖的。
那双温热柔软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动着,在他的颈项上摩挲着。
三柳觉得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响。那声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听。春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眼帘,天空是金红色的。有一阵,他竟忘记了蔓在给他洗擦,觉得自己飘散到甜丝丝的空气里去了。
三柳朦朦胧胧地记得,还是四岁时,母亲把他抱到水塘里,给他这样擦洗过。母亲掉到潭里淹死后,他便再没有体味到这种温暖的擦洗了。
三柳的黑黄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色,接着就是一片一片,最后,整个上身都红了。那颜色是婴儿刚脱离母体的颜色。太阳光透过洗净的汗毛孔,把热直接晒进他身体,使他感到身体在舒展在注进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额上的头发,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三柳紧合的睫毛间,沁出两粒泪珠来。
蔓给他换上干净的褂子,转身去唤在河边游动的鸭们:“嘎嘎嘎……”
那群白鸭便拍着翅膀上岸来,摇摇摆摆地跟着蔓和三柳往院子里走。
十斤子赶紧蹲了下去……
三
傍晚,三柳提着卡来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儿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只眼,只用一只眼斜看着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三柳的目光里仍含着胆怯和讨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里只有一只空绳兜,卡一根也不见。
太阳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卷起裤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里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来的水面。
十斤子懒洋洋地走过来,走进田里,卷起胳膊,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来,在三柳眼前摇着:“看清楚了吗?我插了闷水卡。”
三柳只好走上田埂,走进另一块田里。
“那块田里,我也插了闷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的水面。
“不信?”十斤子跳进田里,顺手从水中又拔出一根卡来,“瞧瞧,这是什么?卡!”他上了田埂儿,撩水将腿上的泥洗濯干净,对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这些田里,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着十斤子,那眼睛在问:我怎么办?
十斤子随手一指:“那儿有那么多水渠、小沟和池塘呢。”当他从三柳身边走过时,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随即朝三柳眨眨眼,转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阵,见天色已晚,只好一边生闷气,一边将卡东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头的水渠里、河边的池塘里。那些地方,泥鳅是很少的。
其实,十斤子是胡说,还有好几块田他并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抢在十斤子前面插了卡,但还是留下边上两块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里,那一根根竖着的芦苇秆,有点儿神气活现。
“你插的?”
“我插的。”
“那两块田是给我的?”
“给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坚贞不屈的,但声音却如被风吹动着的一缕细丝,微微发颤。
十斤子再也不说什么,提着卡到三柳给他留下的那两块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占领了的水面,带着战战兢兢的胜利,离开了田野。
身后传来十斤子的叫唱声: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来,当三柳提着水捅穿过凉丝丝的空气来到田埂时,眼前的情景却是:凡被他插了卡的田里,水都被放干了,那二百根芦苇秆瘦长瘦长,直挺挺地立在污泥上。
三柳蹲下去,泪水便顺着鼻梁滚动下来。
晨风吹过,芦苇秆发出“呜呜”的声响,有几根摇晃了几下,倒伏在污泥里。
那边,十斤子在收卡,但无张狂和幸灾乐祸的情态,反而收敛住自己,不声不响。
三柳站起,突然将水桶狠劲掼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跌在田埂上,“哗啦”一声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泪,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过去,像头受伤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来,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紧逼过去。离十斤子还剩七八步时,竟然“哗啦哗啦”扑过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将身子正过来迎对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领,样子很凶恶。
“松手!”
三柳不松。
“你松手!”
三柳反而用双手勒住。
“你真不松?”
三柳勒得更用劲。
“我再说一遍,你松手!”
三柳就是不松。
十斤子脸憋红了,伸出双手揪住三柳的头发。
两人先是纠缠,后是用力,三柳被掼倒在泥水里,但双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领。
十斤子往后挣扎,企图挣脱。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里拖出几米远。
十斤子低头喘息着。
三柳双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里半躺着。
两对瞪圆的眼睛对峙着。
又是一番挣扎和厮打,十斤子终于将三柳甩开。
三柳浑身泥水,摇摇晃晃站起来,坚忍不拔地朝十斤子走过去。
十斤子往后退却。十斤子的水桶在水面上飘着。
三柳走过去,抓起水桶,抛向空中。
水桶落下,倾倒在水里,泥鳅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扑过来,将三柳摁在泥水里。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脸上甩,直甩得十斤子两眼看不见。
打到最后,两人浑身上下都糊满稀泥,只剩下两对眼睛不屈不挠地对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却叉着腿站在田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是蔓将他劝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亲一顿狠打:“不兴这样欺负人!”并被父亲用棍子赶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赔礼去!”
十斤子无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这会儿肯定在蔓家,他便径直来了。
院里有哭泣声。
三柳坐在门槛上,双手抱膝,身子一耸一耸地呜咽着。
蔓没劝三柳,却也在一旁轻声啜泣。这啜泣声是微弱的,却含着绵绵不尽的苦涩、愁惨和哀怨。
站在院门外的十斤子把头沉沉地低下去。
这男孩和少妇的极有克制的哭泣声融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仅仅就在广漠的天空下这小小一方天地里低徊着。
过了一会,蔓说:“要么,你就不去插卡了。鸭快下蛋了,钱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