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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真臭,比真正的疯老头儿的房间还臭。真正的世界里,这套房子里一股食物气味(而且是难吃得要命的食物。但卡萝兰也知道,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她不喜欢香料、香草,或者别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可在这儿,好像全世界所有稀奇古怪的食物都堆在这套屋子里,放了很久,全都腐烂了。
“小姑娘。”最里头一间屋子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哎。”卡萝兰说。
我不害怕,她告诉自己。刚刚想完,她便知道这是真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她。这些东西全是假的,是幻象,就连地窖里那些东西也是。都是另一个妈妈比着通道另一头的真正世界里的人和东西做出来的,而且做得很差劲。卡萝兰明白了,她其实做不出任何真正的东西,只能把本来就有的东西复制一遍。就在这时,卡萝兰想起一件事:另一个妈妈为什么要在客厅壁炉架上放一个雪花球。在卡萝兰的世界里,壁炉架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卡萝兰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就在这时,里屋的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上这儿来,小姑娘。我知道你想找什么,小姑娘。”
声音粗拉拉的,又干又哑,让卡萝兰想起个头很大的死昆虫。她知道这是犯傻。死东西怎么会说话?更别说死昆虫了。她穿过几间屋顶低矮的房间,最后走进最里头那间。这是一间卧室,另一个楼上的疯老头儿坐在房间另一头,裹着大衣,扣着帽子。光线太暗,简直看不见。
卡萝兰刚进门,他就说起话来。“什么都不会变,小姑娘。”他说。声音就像干树叶子,沙沙响着飘过人行道,“就算你把所有发誓要做到的事儿都做到了,又怎么样?什么都不会变。你会回家,你会厌烦。人家不会理你。没人听你说什么,就算听也是做做样子。你太聪明,又太不起眼了,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连你的名字都叫错了。
“留下吧,跟我们在一起。”屋里那个声音说,“我们会听你说话,和你玩,和你笑。你的另一个妈妈会给你造出一个世界,让你在里面探险。等你探完,再毁了重新造一个。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记得那个玩具盒子吗?想想,整整一个玩具世界,全是你一个人的。多好啊。”
“会不会有那种提不起精神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没东西读,也没东西看,没地方去。这种时候会不会一直拖下去,一天又一天?”暗影里的人说:“绝不会有那种时候。”
“会不会有那种难吃的饭菜,按照菜谱做出来的,还加上大蒜、香蒿、扁豆什么的?”卡萝兰问。
“每顿饭都包你吃得心满意足。”老头子的帽子下面传来轻悄悄的声音,“保证不会让你吃一丁点儿你不喜欢的东西。”
“还有,我能戴那种绿色的荧光手套吗?再穿上做成青蛙样子的雨靴?”卡萝兰问。
“青蛙、鸭子、犀牛、章鱼,只要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雨靴都行。每天早晨,你一睁眼,就会看到一个新世界。只要留在这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卡萝兰叹了口气,“看样子,你真是不懂,对不对?”她说,“我不愿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愿意。嘴上说说可以,心里都是不愿意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还有什么乐趣?真要那样的话,什么都没意思了。”
“我不明白。”那个轻悄悄的声音嘶嘶地说。
“你当然不明白。”她说,从石头洞眼里望着那个人影,“你只是一份做得很差劲的拷贝,是她比着楼上那个疯老头儿的模样造出来的一件东西。”
“现在,连拷贝都算不上了。”那个低沉、嘶哑、呆板的声音说。
那个人裹在身上的大衣里透出一点光,就在胸口那个位置。从洞眼望过去,光点一闪一闪的,蓝白色,像星星发出的光。她真希望自己手里有根棍子,可以捅捅那个人影。她不愿意靠近那个缩在房间暗角里的人影。
卡萝兰向那个人迈了一步,他忽然塌了。袖筒里、帽子下、大衣里,大群老鼠直往外窜,红红的眼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闪闪发亮。吱吱喳喳,老鼠四下乱跑。大衣忽扇忽扇,重重倒在地板上。帽子滚进屋角。
卡萝兰伸出一只手,掀开大衣。摸上去油腻腻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找不着最后那颗大理石弹子。
她眯缝着眼睛,从石头洞眼里扫视这间屋子,发现一个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就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它被一只个头最大的老鼠用两只前爪抱在怀里。她刚刚朝那个方向一看,大老鼠撒腿就跑。卡萝兰追上去。其他老鼠躲在屋角里,盯着她。
没错儿,老鼠比人跑得快。距离短的话,人别想赶上老鼠。可如果一只大黑老鼠前爪抱着一颗弹子,它就不是一个下定决心赶上它的小姑娘的对手了。大群个头小些的老鼠在她前头乱窜,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卡萝兰不理睬它们,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抱着弹子的大老鼠。大老鼠想逃出这套房子,朝前门跑去。
他们奔到宅子外的楼梯上。
卡萝兰冲下楼梯,同时注意到,这幢宅子好像在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扁。就在她冲下楼梯这一小会儿,它就又扁了不少。现在,她觉得它更像一张宅子的照片,不像宅子本身。她来不及多想,她正连滚带爬冲下楼梯追击老鼠,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她快追上了,她跑得很快——太快了,快到楼梯脚时,脚滑了一下,一拧,她一头摔在楼梯下面的水泥地上。
左边膝盖破了,擦掉一大块皮。撑地的一只巴掌也擦破了,满手泥。有点疼。她知道,过一阵子会疼得更厉害。她搓掉巴掌上的泥,以最快速度站起来。她心里知道,太晚了,老鼠肯定逃掉了。
她四周张望,可哪儿也找不到那只老鼠。老鼠逃了,带着那颗弹子。手上擦破的地方针扎似的疼,睡裤膝盖撕破了,里面滴答滴答淌血。感觉好像上个夏天,妈妈去掉了她的儿童自行车的辅助轮一样。那时卡萝兰也摔得浑身是伤(膝盖上的伤多得数都数不清),可当时的她有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学到了本事,能做到从前做不到的事了。可现在,她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心里感到的只有冷飕飕的失败。她把那几个幽灵小孩输掉了,她把自个儿的爸爸妈妈输掉了,她把自己也输掉了。什么都输掉了。她紧紧闭上眼睛,恨不得地面张开一道口子,把她吞下去。
响起一声咳嗽。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只老鼠。它躺在楼梯背后的角落里,脸上是大吃一惊的表情。那张脸,现在和它的身子分开了,隔着好几英寸。它的胡子硬邦邦地撅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着,露出黄黄的尖牙。脖子上湿漉漉的,一圈血印子。
断了脑袋的老鼠旁边是那只猫,得意洋洋的样子。猫爪子搭在那颗灰色的大理石弹子上。
“我记得我以前说过,”猫说,“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不过,你好像特别想抓住这一只。我插了一手,希望你不介意。”
“我记得,”卡萝兰乐得连气儿都喘不上了,“你好像——这么说过。”
猫抬起爪子,大理石弹子朝她滚过来。她拾起来。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紧急。“那恶妇使诈。休想她放过你我。要她放时,除非变了本性。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卡萝兰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知道幽灵女孩说的是实话。她把这颗弹子放进睡袍口袋,和另外两颗弹子放在一起。
现在,三颗弹子都在她这里了。
只要再找到爸爸妈妈就行了。
卡萝兰有点吃惊地发现,最后这件任务其实再简单不过。爸爸妈妈在哪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她早一点好好想想,说不定早就发现他们在哪儿了。另一个妈妈其实造不出真东西。她只会变形、歪曲、改变。客厅壁炉架上一直什么都没有。知道这个,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另一个妈妈。她想耍赖。她不会放咱们走的。”卡萝兰说。
“我才不相信她呢。”猫赞同地说,“我早就说过,不敢保证她会公平。”它突然抬起头,“哟……看见没有?”
“什么?”
“你后面。”猫说。
宅子更扁了。现在,它连照片都算不上——更像一幅铅笔画。粗糙、简单,用铅笔画在一张灰纸上的宅子。
“不知出了什么事。”卡萝兰说,“但还是谢谢你。我猜,我差不多算赢了,对不对?嗯,你回雾里去吧,回你来的地方去。我会,嗯,我希望,今后还能在我家里见到你,如果她肯放我回家的话。”
猫的毛竖起来,尾巴上面的毛全爹开了,像扫烟囱的人用的大刷子。
“怎么了?”卡萝兰问。
“不见了。”猫说,“全都不见了。进出这个地方的路,全都变扁了,缩得没有了。”
“很糟吗?”
猫放低尾巴,气愤地扫来扫去,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咆哮。它转了个圈子,脸背对着卡萝兰。接着,它又退回来,步子很僵硬,蹭着卡萝兰的腿。她伸出手抚摸着它,觉得它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它在打哆嗦,像大风里的树叶。
“你会没事的,”卡萝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带你回家。”猫什么都没说。
“别怕,猫。”卡萝兰说。她朝楼梯上迈了一步,可猫留在后头没动。它的模样瞧上去很可怜,还有,连个子都奇怪地小了一圈。
“要是咱们只能通过她才能回家,”卡萝兰说,“咱们就要通过她,一定得这么办。”
她走到猫身旁,蹲下,抱起它。
猫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打哆嗦。她一只手托着它,让它把前爪搭在她肩膀上。猫挺沉,但也不算太沉,她抱得动。它舔了舔她直冒血珠的手掌心。
卡萝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走向她的卧室。她能感觉到大理石弹子在口袋里碰得叮叮响,感觉到那块带洞眼的石头的重量,感觉到猫紧紧偎着她。她走到自己的卧室门边。现在,它像小孩子乱涂乱画出来的一扇门。她伸出手,一推。以为手会直接穿过门,发现门后面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星星,东一颗西一颗。
可是,门开了。卡萝兰走进去。
第十一章
进了自己的卧室。或者说,进了这间不是自己的卧室。卡萝兰高兴地看到,这间屋子并没有像宅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变成一幅铅笔画。它有景深,有阴影,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等着卡萝兰。
“这么说,你回来了。”另一个妈妈说。她的声音很不高兴,“还带回来一只害虫。”
“才不是呢,”卡萝兰说,“我带回来的是我的朋友。”
她感觉到猫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准备逃掉。卡萝兰很想紧紧搂着它,像她搂小毛熊玩具那样。可她知道,猫讨厌被人家抱得紧紧的。她还担心,如果紧紧搂这只本来就很紧张的猫,它会带咬带抓,哪怕她和它是一边的。
“你知道我爱你。”另一个妈妈平平板板地说。
“你爱得太奇怪了。”卡萝兰说。
她走下过道,一拐弯,进了客厅。她步子迈得很稳,另一个妈妈的两只黑纽扣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后背,但卡萝兰假装没感觉到。奶奶以前的家具还在那儿,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