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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惟回过神,只苦笑着摇头。「……她若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晓得?」丘人尹反问,盯了对方一会,忽道:「对了,你们同姓嘛。难怪美人当前,你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梅惟闻言,背脊微僵。
「同姓的不是忌讳通婚吗?何况梅这个姓氏还很少见。真可惜啊!我同情你。」
丘人尹一脸怜悯的道,伸出手拍了拍梅惟石化的肩。
……其实不难理解,为何从没有人会怀疑,他和那对双胞兄妹是否有血缘关系。
2
如果人可以除了喜欢的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虽是美术班,但国英数之类的课程还是得上,而且塞满大部分课表。班上不少同学,以考上国立大学美术系为目标,念书比画图还勤。
他不讨厌念书,只是他有更喜欢做的事。在美术班的好处之一,就是在课本底下夹张纸偷偷涂鸦,老师们通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教数学的宋老师除外。上他的课,他会格外小心。
……这里该不该加道阴影呢?如果要加,似乎淡点比较好。
梅惟支着笔杆抬起头,正好瞧见前面两个同学耸肩摊手、相视苦笑的模样。已经中午十二点十分了,外头走廊上嘈杂声不断,相对安静的教室内,则悄悄流动焦躁的气息。
讲台上的宋老师,还在和某同学提出的问题搏斗着,凌乱的计算式盘踞整个黑板,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好像是坊间补习班刻意出来刁难学生的题目,据说早已超出高中范畴。
频频看表的人越来越多了,包括那位提问题的同学。梅惟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微炙的阳光下,远处的街角不知何时停了台和背景格格不入的大型轿车,因为异常突兀,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纯黑典雅的外观,相当眼熟——
突然,他猛地站起,连带牵动桌椅发出巨响。
爸爸!?
眼花吗?不,应该不会看错的,但是,怎么可能……
「梅惟!」爆发似的一声怒吼。「坐下!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有些迟缓的,梅惟收回视线,怔怔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犹带凉意的早春,宋老师却满头是汗,双颊深陷的脸涨得通红,几条皱纹分布其上。
垂下眼,他默默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又投向窗外。动作之明显,连坐在后头的同学,都忍不住暗踢他椅子一脚。
瞬间,宋老师压抑许久的情绪宛如被淋了桶汽油,猛烈窜升起来。
「你对我有意见吗?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我的课堂上干什么勾当!我这么尽心尽力教你们这些不成材的家伙,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你们上次周考的成绩能看吗?我的脸都被丢光了!
「别以为光在那边画一堆垃圾,以后就能出人头地,你们可没有毕加索的狗运!」
歇口气,他厉目扫过台下一群表情错愕的学生,最后定格在那位显然仍心不在焉的点火者身上。他不怒反笑。
「梅惟,你上来!既然你自认很厉害,比老师还行,那这题目就由你来解。没有解出来,不准下课!」
四周响起按捺不住的哀号声。宋老师俯视着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的梅惟,唇边浮现一抹得意。他对他的数学成绩再清楚不过,差是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平庸之材罢了。
「听到没?我叫你上来解题!不要浪费大家宝贵时间,我倒要看看……」
「只要我答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吗?」梅惟忽道。
椅子又被重重踢了一脚。他没反应,事实上,他也完全没听见周遭一致的抽气声,没看见台上老师一愕过后迅速扭曲的脸。
他默念一次黑板上的题目,然后垂首翻开课本找寻相关的章节,全神贯注读了起来。
五分钟后,他离开座位,越过浑身僵直、双眼暴凸的宋老师,自黑板槽里拾起了粉笔。
◇
十二点二十五分。
静静栖息于巷街一角的高科技巨兽,终于有了动作。引擎近乎无声的发动,油门即将踩下的前一,一道人影突然奔出挡在车前。
「爸爸!」
梅惟喘着气,双眼热切的盯着墨黑车窗,仿佛可以透视到里头那人。过了三秒,引擎又无声无息灭了,驾驶座车窗缓缓降下。
「这样很危险,惟。」男人微探出头,两道形状完美的眉轻轻皱着。
狭长上扬的凤眼明明异常漂亮,覆上细金属框眼镜后,却只流露出一股纯然的冷厉气息。
「我以为李司机已经把你载回去了。」他道,随即发现儿子什么都没带。「你的书包呢?」
梅惟一愕,眼中闪过恍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轻颤:「爸……是来接我放学的?可是我下午还有课……」
「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今天例外,因为要补之前的课。」
「……没关系,你上来吧。」梅宸罡按下控制钮,副驾驶座的车门应声弹开。他看着梅惟上车,淡道:「爸晚上得回日本了,想说至少来看看你。」
怎么……才回来不到一天,又要去了?梅惟脑中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为何爸是用「回」这字眼,而不是「去」。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最近怎样,功课还跟得上吧?」
「嗯。」
「志愿还是没变吗?美术系。」
梅惟点了点头。嘴半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合上。
「那爸爸就不勉强你转学了。」梅宸罡皱眉望着那稍嫌老旧的公立学校建筑。「未来一年半好好念,毕业后,爸爸送你去国外继续深造。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意大利?」
「都可以啊……我还没有决定。」梅惟垂下眼,想着日本有哪些著名的美术学校,却想不起来。
……就算真去了日本,又能怎样呢?
眼角瞥着父亲刀凿般的侧脸,放在座椅边的右食指悄悄滑动,试图记忆那隶属上帝之手的线条。三个月不见,棱角转折似乎分明了些……
爸爸瘦了。在日本那里的工作,一定是非常忙碌吧。
他还记得,当爸爸三年多前,突然决定要常驻日本的大学教书时,每个人脸上那错愕的表情。
从来没有人能质疑爸爸做的重大决定,因为他一定有他的考虑和理由。以前,法学背景的父亲总会集合全家,严谨有条理的一一阐述明白,只有那次,他什么话都没给。
渐渐的,爸爸待在台湾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家里的每一个人而言,这似乎已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对了,你的右脸怎么了?好像有些瘀青。」梅宸罡突然打破沉默道。
「啊?这个……」梅惟直觉覆上右脸,心里微惊。连丘人尹也没发现,他还以为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躲不过爸爸眼睛。「昨天不小心撞到……小瘀伤而已。」
「撞到?看起来像是被人打的。」也许是知道儿子已许久没练武,也讨厌打架,梅宸罡没有怀疑他说的话。「小心点。有擦我给的药吗?」
梅惟点头。然后,两人间再次陷入沉寂。梅宸罡看眼车上时钟,道:「你几点有课?」
「一点半。不过我中午还有打扫工作,便当也还没吃,所以得先回去了。」梅惟说着,打开车门预备下车。「……再见,爸。去日本路上多小心。」
「惟。」
突然,父亲自背后叫住了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爸的声音有点古怪,回头后,却又发现一切如常。那双不变的严冷的眼,沉稳注视着他,和小时候的影像,分毫未差的重叠在一起。
「下星期三你们兄妹三人十七岁的生日,爸爸可能没办法赶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随你开口,爸爸礼拜五返家时,尽量给你带到。」
「我没有想要什么东西」……梅惟本想这么说,却在听到最后两句话时,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么……原来爸这回只是要去日本几天而已啊?他还以为又是数月甚至半年……
「爸爸下礼拜五就回来了?那……」
「只是短暂停留而已,大约两天。下下礼拜一日本那边的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喔。」梅惟一愕,连忙暗暗咬住唇内粘膜,迅速垂下头去。
好痛……被短时间内数度抛往天际又重重摔下的心,越来越痛了,仿佛随时就要冲破他能忍耐的阀值。
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学会如何尽量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只是永远都会在同一个人面前,轻易破功。只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来还是会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脸来,你还没说呢。」梅宸罡突然轻推了下梅惟的额心,仿佛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只要你开口,爸爸一定都会答应。」
……只要我开口?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慷慨的承诺。那我要爸永远留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也可以吗?梅惟在心里默想着,脱口说道:「我想要……爸下礼拜六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
看见父亲因微讶而扬起的眉,他才惊觉自己说了多么逾越的话。想一想也知道绝不可能,先别说爸这回才停留两天,行程想必排得满档,还有帛宁,他一定也会有意见的……
「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点头应允,梅惟根本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你要爸爸陪你做什么?说一下你预定的行程吧。爸尽量将那天的事排开。」
作梦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来。梅惟努力睁着眼,不让它们眨下,撑了好一阵,终于成功将那股冲动强压了下去。
原来……他的泪腺也还没坏掉吗?
「我想去看市立美术馆的『黄金印象』画展……然后,去郊区走走,随便哪个地方都好……然后……再一起吃顿饭……就……这样。」说到最后,他脸又垂下了。为了掩饰红潮。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啊。」
他听见爸这么说,似乎是微带叹息的。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听见爸这样对他说话。
◇
结果父亲并没有出现。
手里紧捏的两张票,上头印着一小帧雷诺瓦名作「Two Girls at the Piano」,已经变得皱巴巴了。梅惟看着表,看着那短针逐渐走到画展结束时间的位置。
其实他应该已经很习惯等待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好像特别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在校门口寸步不离的站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决定走路回家。
开车要将近半小时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没钱坐出租车,公车也到不了,虽然不至于连打通电话的钱都没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还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走了,只不过上次是在小学二年级时。那所小学离他家约十分钟车程,他记得他走了两小时才回家,还被烈日晒到脱皮。
还好,现在暮春三月,天气犹乍暖还寒,太阳并不炽热。梅惟慢慢的走着,进入阳明山区后,他舍柏油路而就一旁的丛间小道行走。快到家时,他的目光被一株开在石缝里的,喊不出名的野花吸引,屈膝正想将它画下来,忽然一台车从旁驶过。
很熟悉的黑色轿车。透过半人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