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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艺术:比阿德说:“现在的艺术总体来说,太艺术化了。”
关于艺术教育:又是比阿德:“想要到艺术学院去成为艺术家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有问题。那帮家伙几乎都很自我中心,很多家伙很没意思。”
关于艺术家:还是比阿德:“我认为沃霍嫉恨杜尚,有杜尚才有沃霍……他本身就是一个被展示的存在。”
关于电影:克莱因说:“人们看电影要比看摄影集更集中思想。电影只能从头开始,服从它的展开。”不少摄影家招认他们的灵感来自电影。
关于电视:鲍德里亚说:“在以电视为首的图像文化中,摄影想做的是切断这图像之流,提出完全的沉默与静止。”克鲁格另有说法:“电视如此强大是因为最好的写作是在电视上,这就是共和党如此仇视好莱坞的原因。”当然,她说的是美国的电视。
关于裸体:坦尼逊称之为“人的不设防状态”。
……
停止摘引。书中的精彩表述百倍于此。我写前言,不看书中的图片——说句涉嫌炫耀的实话:我被纽约宠幸的经验之一,是观看摄影的“原件”(VINTAGE)——书出,图片在,便可与言说互为佐证。我虽为此书勾引读者,安部有言在先:“不管怎么解释,结果总是无法超出作品本身。”
十
而这书中不过是若干照片。谁不会拍照?谁没见过照片?若非十二分敏锐,再好的照片,仅供一瞥,如同我们睁着眼,轻率地度过一生——能够确凿证明我们曾在这世上活过,唯照片而已。一旦发生火灾地震,据我所知,西方社区再有钱的人家,出逃时仅只携带家庭相册。
此事大有深意。
在我们的媒体、美术馆及艺术教育的意识中,“摄影”早已具备,“摄影文化”则尚未真正发生。出版界的情形略微不同,山东画报出版社面向大众的《老照片》系列,若经巴特锐眼审视,便得以提出照片背后的大追问。前卫艺术的某一“部位”倒是尖锐地意识到摄影的尖锐,惜乎其中“运动”的成分多于摄影。前时媒体颇为报道了一阵设在平遥的国际摄影展,自然是大好事,不过总觉得像是文艺派对……
摄影的觉醒,应是人的觉醒,我看见,中国的无数表象与隐秘,尚在摄影机前沉睡。
在重要的世界摄影舞台,我常为东瀛小国的摄影深度所震撼。我不妒忌沃霍与杜尚,但难以遏制对日本人的妒忌——此事非关民族的虚荣与自尊——我们的体育、电影、前卫艺术(包括其中有限的摄影作品)早已“走向世界”,然而在“世界摄影”中,虽然常会出现西方摄影家镜头下的“旧中国”或“新中国”,但恕我直言:罕见,或根本看不见中国摄影家。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摄影比任何艺术更严肃、更无情。摄影难以为社会所驾驭。唯摄影胆敢自外于艺术,如书中大部分摄影家,宁可悬置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一小撮内心深处不顾一切的人。
巴特对这本书中格外个人化、风格化,或注重新闻纪实的摄影,均不看重,他有道理。但他洞察摄影的桀骜不驯,竟将摄影认作是“疯狂的姊妹”。他发现,“持续地注视”照片,总伴随着“潜在的疯狂”,因为“注视既受真理影响,也受疯狂左右”。当他在《明室》的书写中寻获摄影的“所思”乃是“此曾在”——较为周全的翻译是:“曾经存在,但现已不存在的事物”——结论是:“摄影、疯狂,与某种不知名的事物有所关联”,那“不知名”的,是什么呢?他称之为人心的“慈悲”:从一张张照片,我……疯狂地步入景中,进入像中,双臂拥抱已逝去或将逝去者,犹如尼采所为:1889年1月3日那天,他投向一匹遭受牺牲的马,抱颈痛哭:因慈悲而发狂。
在《明室》的末尾,他写道:
社会致力于安抚摄影,缓和疯狂。因这疯狂不断威胁着照片的观看者……为此,社会有两项预防的途径可采用:第一道途经是将摄影视为一门艺术,因没有任何艺术是疯狂的。摄影家因而一心一意与艺术竞争,甘心接纳绘画的修辞学与其高尚的展览方式。……另一安抚途经是让它大众化、群体化、通俗化……因为普及化的摄影影像,藉展示说明的名义,反而将这个充满矛盾与冲突的人间给非真实化了。
摄影的选择是什么:
疯狂或明智?摄影可为二者之一……让摄影顺从美好梦想的文明化符征,或者,迎对从摄影中醒觉的固执的真实。
去除了上下文,这些话可能是费解的,我所以反复阅读(台湾译版)的《明室》。他说的是西方——久在西方,我对他的言说始有渐进渐深的认知。中国眼下的进步,已初具他对影像文化所概括的景观:影像正在我们周围泛滥:“艺术”的,或“大众”的。而“从摄影中醒觉的固执的真实”,却是稀有的经验,一旦遭遇,仿佛被目光逼视,不免惊怵,以至难堪。摄影犹如言论。在一个诚实的言论尚未获致充分的表达、尚未自觉到言论之所以是言论的国家,摄影的处境必是暧昧的。摄影家可能并不自知。
我被这本书触动的不是照片,而是言论的锋利。此外,我要说,
摄影不应该仅在书页中被观看。目击一幅原版照片,比镜头目击真实更具说服力。凝视原版的质感与尺寸——这质感、尺寸绝不仅指作品的物质层面——是不可取代的观看经验,并从深处影响一个人。
愿伟大的世界摄影直接迎对我们的目光。还要等多久?此刻,我谨感谢顾铮先生坚持多年的编述,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做成这本书。
2003年7月25日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