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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棱角似已被岁月磨平,对什么都抱无所谓态度。
只有喝得多了,他才露出本性,红着眼睛问我和柯刀,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明明应该能掌控自己人生,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我和柯刀苦思冥想许久,好不容易想出一肚子违心话鼓励他,却发现他早埋头睡着。
其实,嘉旻不知道,这才是正常不过的人生。年少时每个人都怀着壮志雄心,觉得属于自己的宇宙广袤无垠,充满着无数可能性。随着年龄增长,宇宙开始坍塌、萎缩,直到将我们逼到尽头的角落里,遍体鳞伤。
相比烂大街的热血成功学经验,如何在趋于平凡的日子里活得开心,或许更重要一些。
3
不如意的日子里,嘉旻遇到宁蕙。
宁蕙是我偷渡到德州认识的第一个女性朋友,职业跨栏选手,业余喜欢写作。黑框眼镜,顶着修剪别致的蘑菇头,既知性又可爱,修长的双腿叫人很难与运动员联系到一起。
我第一次带宁蕙去清风书店,便留意到嘉旻非同寻常的眼神,胸膛也难得地挺起。
“这妞不错!”宁蕙走后嘉旻说,好像黑夜中看到明灯。
“我劝你算了。”我毫不留情泼冷水。
宁蕙身边不缺少男人,去年换了七任男友,被我们戏称为“王下七武海”,今年只过了一季度就史无前例分了十个,奔着“十三太保”的目标进发。
“这只能说明她之前遇到的都是混蛋。”嘉旻说,“我可不一样喔。”
虽然都是朋友,我还是想告诉他,也许宁蕙才是混蛋。
宁蕙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死党,但绝不是好情人。她喜新厌旧的恶习令人发指,前一天还跟你情意绵绵,第二天很可能对你毫无兴趣。
看到嘉旻重焕精神,我终于没说出实话。让他有些念想,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说来也巧,当时宁蕙单身,处于罕见的空窗期。饶是如此,仍与数名男子纠缠不清。她的前男友之一,某酒店高管杰哥显然没从分手阴影中走出,偶遇宁蕙与别的男人散步,不顾大庭广众,扯住宁蕙的蘑菇头直骂街。
这事传到嘉旻耳朵里,他默默打听来杰哥工作地址,当天下午冲到酒店办公室,对着杰哥面部就是一拳。
第二天,我偶然经过酒店,发现杰哥好端端在门口指挥保洁员干活。快步赶到书店,只见嘉旻单手翻着新到的推理小说,右手绑着绷带石膏。
“拳头没吃准部位,打在那家伙石头一样硬的眉骨上。”嘉旻解释道,举起骨折的手臂给我看。
“……安全第一。”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忍住没笑。
没想到的是,这蠢到家的一拳,让嘉旻和宁蕙的关系发生了化学反应。
宁蕙来书店次数变得频繁,甚至陪嘉旻去医院复查。嘉旻拆除石膏那天,他俩请我跟柯刀到饭店里搓了一顿,酒至半酣,向我们宣布在一起的消息。
“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在为我们相遇做铺垫。”宁蕙说。嘉旻在旁边嘿嘿憨笑。
“我没觉得。”我直截了当道。柯刀如往常般游离,观察自己手臂上新长出的一根白毛。
“讨厌!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宁蕙笑道。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出了问题,我夹在当中会很难受。”我说。
“说得我们一定会分手似的。”宁蕙轻轻给我一拳。
“蕙蕙刚忙完赛季,我和她打算到沃德岛度假,明天就出发。”嘉旻说,两个人的手已缠绕在一起,“所以,今天也算给我俩践行,大家高兴点!”
在接下来数月里,我共收到三十多封来自沃德岛的信件、明信片。
嘉旻和宁蕙在海边租了幢别墅。清早,两人漫步海边,执手共看潮起潮落(信中原话)。喝完下午茶,宁蕙搬出电脑在阳伞下创作小说,嘉旻则躺在沙滩上注视着她,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醒来时,宁蕙已准备好丰盛的晚餐。到了夜晚……明信片和书信上没有提到,我靠。
从信封里附着的照片中,我感受到两人的浓浓爱意。掐指一算,他们在一起已有三个月,这着实创下纪录,也让我不禁疑惑:宁蕙转性了?嘉旻真的是宁蕙要等的真命天子?
就当我认定自己先前是瞎操心,杞人忧天的时候,现实再次给了我一个大耳光:
八月初,嘉旻和宁蕙从沃德岛返回,分道扬镳,不再往来。
这过山车坐的!
我被两人搞得神经衰弱,分别约两人出来聊天。
“我还是爱他的。你知道他看着我写东西时,我的心有多静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宁蕙看着杯中酒,眼神呆滞,“可是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跟他走下去,我努力过,真的努力过,却做不到……”
当晚宁蕙喝挂了,在新男友护送下回家。
我想宁蕙没有骗我,以她的性格和经历,根本用不着为一次分手寻找借口。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本性难改,有些事情是努力不来的。
在另一间酒吧里,我约见嘉旻。
“没想自己仍是个过客。”整个晚上,嘉旻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尔后闷头灌酒,一直到天亮,吐得脱水送进医院,酒精中毒住院一周。
他原以为自己会和宁蕙一路前行,原以为失控的人生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重拾的信心再度破碎,也就离崩溃不远。
雇佣叶小枪杀死宁蕙后,嘉旻只怕也会选择轻生。
果然像预期那样,我成了夹在中间的人。
无论如何,我不容许惨剧发生在朋友身上。
然而,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问题:如何阻止叶小枪?
这是连柯刀都没把握做到的事情。
4
嘉旻买凶的第二天,我找出许久未穿的西装,对镜子练了一小时笑容,走上街头。
“你好,有没有兴趣做个美容,然后参加有趣的party?”我露齿一笑,在咖啡店靠窗座位前就坐。
“谁啊?我没空。”身穿白领制服的女人厌恶地说,低头玩手机没有再理睬我。
居然对如此充满男性魅力的我无动于衷……
我一边对女人投去敬佩的目光,一边反思:大概是剃了胡子的缘故,成熟大叔才更吃香。
忙碌了一个上午,才招揽到一位成员,我意识到问题出在目标群体上。
我移步到闹市步行街,将目标对象改为高中、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只要有貌似这一年龄段的女生走过,我便上前搭讪:“想不想做个造型,费用我来出。”
大多数女生绕道而走,还有几个用见到精神病的眼神同情地看着我。
看来套路还是不对。
“我有个朋友叫柯刀,他得癌症不久于人世,最后的心愿是搞一场行为艺术,加入就发奖金……”我换了台词、加入赏金,再度拦下一女孩,却发现是小琪。
“李悟!你怎么在这里?”小琪说。
“额……你呢?”不想回答的时候,最好的方法是反问。
“在帮我家小叶挑生日礼物啊,今天是他生日。”小琪蹙眉笑道,“每年这个时候总是很伤脑筋,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你能给点意见吗?”
“你先忙,我还有事。”我笑笑,借口离开,心中一阵苦涩。
无论小琪送什么,结果都一样,叶小枪不会珍惜。
我很怀念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那是叶小枪刚进入杀手界的前两年。然而,一次任务中,小琪偷偷尾随,并在危急时刻替叶小枪挡了一颗子弹。
这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知道,叶小枪是在用冷漠逼小琪离开自己,身为排行榜第二的杀手,结仇太多,他觉得让小琪离开才是真为她好。
听上去很伟大,事实上,幼稚到家。
一个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孩,你的爱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如果不能在一起,你所谓的“为她好”,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可惜的是,叶小枪不懂。
5
天色微亮,叶小枪已来炉斧酒吧,一双白色手套尤为醒目。这意味着,猎杀行动即将开始。
明知道不可行,我还是走到他桌前:“能不能终止这次任务?”
“可以。”叶小枪目光锐如剃刀,“拔出你的枪,干倒我!”
“我不想变相自杀。”我笑道。
回到卡座开了瓶xo,喝酒壮胆后,我坐地铁前往南郊住宅区。走进公寓楼,电梯直上顶楼平台。
风很大,吹在皮肤上如刀割。我手扶平台边缘护栏,眺望对面公寓六楼,宁蕙背对着我坐在客厅地毯上,墙上液晶电视正播放《破产姐妹》,喜剧气氛显然没能感染紧张的她,低垂着蘑菇头一言不发。
生与死,就看今天了。
也曾想过让宁蕙离开德州,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叶小枪会追踪她到天涯海角,直至得手。
所以,拯救宁蕙,必须想其他办法。
昨天,我花了一晚上研究宁蕙公寓四周环境、建筑,我现在所在的顶楼平台,是其中狙击的最佳位置。
摸出手机,我进行通话:“开始吧。”
话音刚落,宁蕙公寓客厅里出现了六七个女孩子的身影,身材接近,同样理着蘑菇头,背对着我在宁蕙旁就坐,就好像雨后迸出的蘑菇群,光看背影,根本无法分出谁才是真正的宁蕙。
一会儿叶小枪面对这样的景象,就算再冷静,也会迟疑,一时不知向谁射击。
一枪毙命,弹无虚发。顶着这样的名号,叶小枪一定会花时间观察蘑菇头们身上其他细节,力求一枪命中正确目标。
他一犹豫,我的机会就来了。隐藏于平台水箱后,瞄准叶小枪的右手,我要让他从此再无法举枪。
这就是我的计策,对别的杀手或许无效,专门针对叶小枪。
成功率有几成?我问自己,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叶小枪真的会选在这个平台上狙击?
我真的有把握一枪打爆他的右手吗,抑或还没开枪反被他一枪爆头?
若是他仓促开枪,会不会殃及对面客厅中无辜女孩们?
我愈发怀疑自己,壮胆的酒精早已化作汗液从体表排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我看看手腕上的石英表,已是下午一点半。
叶小枪没有出现,炉斧酒吧离这里不足三公里,打个车只要十分钟,就算步行,也早该到了。
我朝楼下俯瞰,街道上人来人往,不见叶小枪踪影。再往对面望去,客厅里的“蘑菇们”安然无恙,开始懒散地打闹嬉戏。
难道说……我从最初就猜错了……
嘉旻压根没想过要杀宁蕙……
一阵凉意跃上背脊,我用手机拨嘉旻号码,传来关机提示之后,我的心也随之沉到湖底。
嘉旻请叶小枪猎杀的不是宁蕙,而是他自己,他已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我早该料到的。
可是,说不通啊:
要结束生命,自杀即可,为什么要雇价格高昂又难伺候的叶小枪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