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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见外面雨小了,便招呼阿良把窗户打开透会儿气。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告诉阿良,农场里的母牛最常见的病就是乳腺炎,平均每天都会有将近一百多头母牛因为体温异常被饲养员送到农场医院进行治疗。这些打了抗生素的母牛,即便生命体征各项指标恢复正常,也要再留观一个礼拜后才能再挤牛奶。一般情况下,这一头母牛康复了,另一头母牛又病了。
阿良问王大夫为什么还要再等一个礼拜,会不会管得太严。王大夫说,这不能开玩笑,得让母牛把体内的抗生素完全代谢完,挤出来的牛奶才能给人喝,不能昧良心,把孩子们喝坏了。
他问阿良:好端端的医学院的高材生,毕业了怎么不去医院,要来农场这么苦的地方。
阿良放下杯子说:我怕死人……上了七年学,还是怕得狠……不知道为什么。
王大夫不解,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个子高,很精神,脸部轮廓分明,长得算很帅了。怎么看都不像胆子小的人。他说,你怕死人,你当初学医干什么。
阿良没回答,反问王大夫:师傅你呢,他们说你在这里干了十四年了。
这是阿良来农场工作后第一天值班,第一次跟自己的师傅王大夫喝酒,他不知道王大夫就是咋咋呼呼的性格,其实酒量非常差,一般二两白酒下去,他就开始不停地说一件事,每次喝酒他都说:
养牛蛮好,养牛有奶喝,小牛病了,它爸它妈也不会冲上来打他。
养牛蛮好,养牛有奶喝,小牛病了,也不会有家属冲上来打他。
养牛好,牛不说人话,但会办人事。
养牛好……王大夫让阿良用手机放歌听,阿良问他想听什么,他说想听hey jude,阿良说不知道是什么,我这里没有啊我只有陈奕迅,可以吗。
阿良推了推王大夫,没反应。再去推,王大夫已经打起了呼噜。
阿良稍微掩上了点窗户,找来外套搭在师傅的背上。把师傅茶杯里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接着喝起来,越喝越美。
王大夫在梦里弹着吉他唱着歌:
na na na……na na na na……na na na……hey jude……
阿良醒来的时候,看见前一天夜里盖在师傅背上的衣服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屋子里没人。桌子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不到六点。他仔细回忆夜里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最后咕嘟几口把酒喝完了,拍着桌子催师傅去开门,自己非要半夜去给母牛测体温,刚站起来就哇哇吐了一地……
王大夫端着两个碗进来,碗里装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和白白胖胖的花卷。他说:酒醒了吧,没醒再喝一杯透一下,来点小米粥,吃完带你看个带劲儿的。
阿良见王大夫神神秘秘,眼睛里直冒金光。用冷水抹了把脸便跟师傅一前一后从值班室里出去了。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阿良深呼吸了几口甜甜的空气,能闻到空气里新鲜牛奶的味道,有点腥,他走了几步打了个嗝,一股浓郁的白酒味夹杂着发酵后的猪耳朵从嘴和鼻子里蹿出来,差一点又吐了。
王大夫说,小子多喝几次就有量了,今天我带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牛逼。
农场里有200多头种公牛,和母牛不一样,它们数量少,品种纯,伙食费平均每头每天132元,几乎是母牛每天伙食费的两倍,每头种公牛将近三百多公斤,每个月全面体检一次。改制以前,全国百分之八十的培育源都来自农场这两百多头种公牛的冷冻精液库,每头牛被采精的当天,饲料槽里都会多打两颗生鸡蛋,下蛋的鸡必须是吃有机饲料长大的无公害的鸡。矫情严格的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阿良在心里默默地算着百分之八十的概念,还没见着种公牛的真面目,已经不自觉地肃然起敬,觉得真的很牛。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遍地开花结果。
王大夫带阿良先洗了澡,又去消毒间换了防化服,捂得严严实实,这才能远远地看一眼牛哄哄的种公牛牛气十足地在基地里散步。他问阿良,牛吗?
阿良说:牛。
王大夫说:再牛也都会死的。五一我请假,值班的时候老陈带你,不要跟他喝,你不行。这么年轻不要怕死,谁都一样,农场里每头小牛生下来,就是在去死的路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向死而生的。
阿良问王大夫,师傅你来农场以前是干什么的。
王大夫哈哈一乐,我以前玩乐队的。
阿良几步跟上前,有点激动,真的假的啊!
王大夫侧过头,怎么的,师傅给你来几句?
na na na……na na na na……na na na……hey jude…
嘿,朱笛。
王大夫年轻的时候不是歌手,但的确是医学院里为数不多的摇滚文艺青年,在急诊室里,曾经将很多命悬一线的病人拉回人间。
他以前经常鼓励身边迷惘的朋友们在焦灼沮丧的时候去医院住几天,他说那是在过度复杂的时代里简化大家生活的最被动但最有效的生活方式。
王大夫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姑娘叫朱笛,他亲手为她打包了行李,还用当时全部的存款买了一把姑娘最喜欢的吉他,最后却送姑娘登上了去东京的飞机。王大夫远远看着姑娘很快在东京结婚,嫁人,生孩子,又生病死去。自己却一直没有结婚,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没有成功过,他说那些姑娘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别人问他,是不是根本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想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王大夫说,这还用想吗?对的人一出现,心里就会通透明了,就知道自己有多想跟她牵手走在大街上,知道自己离开她以后既回不到从前也走不到未来。那是一瞬间就莫名其妙懂了的,这一瞬间之前想什么都是纸上谈兵,是自以为是,是狗屁。
得知朱笛死讯的那天晚上,王大夫在急诊室抢救一名食物中毒导致急性肾衰竭的小姑娘,脑子一片空白的他在给姑娘做锁穿的时候操作失误,把肺扎漏了,最后小姑娘没救活,他爸爸和舅舅把王大夫从急诊室里拖到医院门口狠狠揍了一顿,很多人围在旁边,却没有人上去帮忙。王大夫脾脏被打破了,在icu昏迷了好几天,康复后,他辞去了急诊科大夫的工作,去了郊区农场,一干就是十四年。
朱笛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大夫都觉得生命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意义。他送朱笛去机场的时候,还觉得自己非常潇洒,以为自己力拔山兮气盖世,永远都能在朱笛离开的日子里四两拨千斤,战胜一切思念。
王大夫看过很多病人离世,竟然忘了自己和朱笛总有一天也会死的,那是他第一次理解死亡的含义。因为朱笛死的时候,他好像也死了。那一刻,他一脚踩下去,已经不再担心厕所潮湿的地面全是屎和尿,发现生命里发生的一切其实毫无意义,所有的价值和判断都是被人为主观赋予的标准,所有的光荣和道德也都不过是被人为加冕的辉煌。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会和很多人开玩笑,不讨厌一些人,对少数人有好感,与极少数人发生故事,最后与一个人或独自一人生活。王大夫接受了朱笛的离世,他意识到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明知道这辈子必死无疑,毫无意义,却依然有勇气去追寻它。在生命游走的这些年,谦和、温顺且豁达地去生活。
王大夫每年五一都会从北边郊区农场请假去北京东边的音乐节,风雨无阻,他依然爱朱笛,爱音乐,爱救死扶伤。他总能在年轻的人群中,看到漂亮的朱笛的影子,抱着吉他哼着歌,笑脸如阳光般灿烂。他知道,将来有一天,他闭上眼睛不再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会再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
你好,朱笛。
你好,牛仔王。
吴惠子,广告创意、编剧。@吞米粒穗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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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585 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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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586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t xt ~小 说天;堂
作者郭斯特
01 父亲
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看见这段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父亲。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做一个有梦想、对社会有用的人。
但事实上,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的梦想是什么。
父亲从来都不愿意跟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有时候我问起他的时候也只是笑一下就岔开了话题,所以我对他之前的了解仅仅限于母亲和姑婆的一些叙述,支离破碎的片段:十六岁考上北京大学,是北大校长丁石孙的学生,学习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立志成为一名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科学家。文革期间,他在当时的俄文大教室发表反对苏联一边倒的演讲中被当场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新疆,十年劳改。
父亲有一个生死之交,他们曾经一起在新疆进行劳改。我叫他伯父。伯父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一夕之间沦为劳改犯。几年前,在伯父意识清晰的时候,他经常在陶然亭的公园里跟我不疼不痒地聊着他们曾经的经历:住牛棚、挖隧道、种哈密瓜……有时候会一边回忆一边叹气,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乐了出来。在一次开山建铁路中,伯父负责埋炸药,许久没有动静,他便跑过去检查。那一次事故令他双目失明。在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风轻云淡得仿佛是别人的事。有一次我问起了他的理想,他说:“当然是治好眼睛了。” 三年前的冬天,伯父忽然脑血栓发作,这两年意识愈加模糊,我依然遵循每周日下午给他打一次电话的习惯, 现在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了80岁,不容易喽,满足了。”
“文革”之后,父亲得到了政治平反,回到了北京大学。但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劳改之前的他了,科学梦也不再提起。十年时间,消耗了所有他对梦想的激情。翻他的遗物,其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跟奶奶的合照,翩翩少年,昂着头,眼中有光;一张是平反几年后在大学任教的独影,手背在身后,依然昂着头,但厚厚的镜片后却看不清什么。
父亲在北大等待平反的时候,认识了我母亲。当时母亲刚去北京,在工厂工作,空闲的时候去北大旁听。他们的年龄相差十六岁,截然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家庭出身,不同的价值观,却不顾一切地走到了一起,结婚,生子。
然而他们的婚姻并不顺利。在我出生几个月之后,他们就开始分居两地。父亲由于历史背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