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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这些气味,因而往往只能用一些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来描述,例如小潘是薄荷味的,小欧是榴莲味的,小刘则是柏油马路味的。
即使在没有雾霾,禽流感也不流行的日子里,王小文每次出门都会戴着口罩。对他来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各种扑面而来的混合气息令他感到头昏脑涨,因此口罩成了他最有效的自我保护的方式。如果他没有在街头认出你,并非因为他冷艳高贵,而是他需要一点时间从他城墙一般的面具后面将你从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分拣出来,就像在一池墨水中试图捉住一条不安分的泥鳅。
王小文是一个单纯的人,他不善于表达自己,也没有什么棱角,他脆弱的内心世界决定了他需要用气味来划分朋友,他在初次见面时总是通过每个人特有的气息来判断这个人,尽管这种方式的可行性无从考证,然而其他人又何尝不在用更加主观的感官在分辨朋友呢。相比起那种方式,王小文觉得可能还是自己的方法更加可靠一些,毕竟人可以用表情隐藏自己的心情与动机,香水或污泥却无法盖住身体里那最本质的气味。
他时常没有安全感,害怕受伤,更害怕失去避免自己受伤的方式。嗅觉是一个脆弱的存在,相比于视觉,它更加难以捉摸与飘忽不定,如果整个世界变得模糊甚至黑暗,人们会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而不是这个世界本身开始褪色或者消失,但一旦有一天你不再轻易能嗅出那些气味,你又如何知道究竟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呢。
因此王小文小心翼翼地保护起了自己的嗅觉,就像珍藏那些所有他不愿失去的珍贵的东西那般,他知道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在进化成一个更好的人类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许多原本所具备的本能。那年他24岁,算不上青涩,更不算沧桑,然而当他手上的红绳再次绑起的时候,他也将注定不再年轻了。
关于青春,王小文没有太多的记忆,毕竟脸盲症让他的回忆里没有面孔,只有一股股关于气味的记忆,他不看照片,也不读旧信,可当他在箱底翻出一件多年未穿的旧衣服时,却能被鼻翼凶猛的颤动,折磨到不能自已。
2。
王小文的初恋在他大一的时候,那个青柠檬味的姑娘。
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午后,他在教室外的走廊拐角遇到了她。与其说是偶然相遇,不如说是她的味道闯进了他的脑海,那是属于他青春岁月最初的悸动,在那个弥漫着汗臭味与水泥马路焦糊味儿的日子里,没有什么要比这种气息更让人感到舒心的了。
王小文那天像是中了邪一般朝着那个姑娘走去,支支吾吾地和她搭讪起来,他之前从来没有和姑娘主动讲过话,然而那股青柠檬的芬芳却在那一刻让他的行为变得不由自主。毕竟这是他所嗅到过的最温和、清新而令人起不了丝毫戒心的气味。
而她也的确是个单纯美好的姑娘,尽管从不涂脂抹粉,却是那样的干净好看,扎起的马尾辫上总是散发着海飞丝的芳香。认识两个月后,王小文在学校湖边的小路上第一次牵起了她的手,从那以后,姑娘经常坐着他那辆“嘎吱嘎吱”的破自行车,在每个傍晚时分一路压过地上斑驳的树影,任长裙在后座上轻舞飞扬。
那是一段青涩到有些苦涩的时光,虽然两个人在一起简单快乐,王小文却丝毫不懂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经营两个人的感情,他们或许可以经常一起吃饭上自习,一起在夜晚微凉的校园里牵着手走过空荡荡的操场,然而当所有精致的画面都渐渐沉淀下来的时候,初次恋爱的他开始产生了更多关于未来的迷惑与恐惧,姑娘也越来越无法从这段关系中感到安心。
在一起一年之后,他们在一个漫天星光的夜晚分手了,姑娘没有流眼泪,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还想最后借他的肩膀靠一下,因为也许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是王小文最后一次闻到她青柠檬的味道,那夜的风很大,他流下的泪水在脸颊上划出了一道道弯曲的弧线,好像夜空中坠落的流星。
三年之后的毕业典礼上,王小文才再次见到了她,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在那样一个微醺的时刻,在酒桌间把她从空气中弥漫的酒精与奶油味中分辨出来,犹记得恰如三年前的那个同样闷热而躁动的夏天,这股柠檬的芬芳刺破厚重的空气从鼻孔钻入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一般得到了瞬间的清醒和救赎。
他顺着气味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边,礼貌地问能否和她喝一杯酒再拍一张照片,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王小文麻利地干掉了杯中的酒,站在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搂着你的肩膀吗?”王小文弱弱地问道。
“当然可以。”姑娘冲他笑了笑。
于是那张两人仅有的合照就这么诞生了,照片上的她,马尾辫早已散开,成为了披肩的长发,笑容落落大方,比起当年多了几分成熟与优雅。而一旁的王小文则是一脸局促,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和不自然耷拉着的另一只手臂,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然而这张照片对王小文的意义并不大,因为照片本身没有气味,他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人的面孔,他当初会想要照这张照片,其实只是想最后闻一次她的味道而已,然而那时的她早已消逝了青柠檬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黄柠檬那更为浓郁的芬芳。
3。
在和初恋分手后的那段时间里,王小文遇到过一个烟草味的姑娘。
那时的王小文经常晚上到酒吧去喝个烂醉,再被室友拖尸体一般拖回宿舍,那个姑娘每天都坐在王小文的旁边盯着不省人事的他,可王小文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见过这个姑娘,只是在自己每每意识模糊的时候,会莫名嗅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在后半夜酒醒的时候,王小文时常会坐在走廊上回忆起这股气味,其实酒吧里总是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的,但那个姑娘的味道,却是如此的特别,像是尚未燃烧过的卷烟丝,散发着一股诱人却危险的气息。
终于有一天,王小文清醒着见到了那个姑娘,她在一旁冲着他笑,说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你醒了。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却是那样的令人捉摸不透,正如她骨子里的那股烟草味,没有人能想象它燃烧之后将会产生的化学反应。
这个姑娘的身世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王小文不了解她的工作,她的家境,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他只能靠着自己仅有的嗅觉在一片混沌中徒劳地摸索着。他不明白姑娘为什么要每天坐在自己的旁边,对他抱以如此大的关注,她看似不经意的对王小文生活的闯入,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同一支被陌生人插在床头的罂粟。
单纯的王小文最终还是中了她的毒,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姑娘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和他在一起过。他们每周穿越半个城市在宾馆里见一次面,然而他们并不关心对方的生活,也不在意对方身上的故事,只想在各取所需之后,和平地回归各自的生活中去。
王小文一度沉醉于这种复杂的情欲之中,毕竟这有效地治愈了他失恋后的痛苦,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抗拒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依赖,然而这时的他早已不可自拔,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爱上了这个姑娘。
但对这个姑娘而言,她并没有情感上的羁绊,危险的动物并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她的若即若离令王小文陷入了一种近乎崩溃的状态,他们开始争吵,开始渐渐缺少联系,直到有一天他们完全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中相遇一般。
这是王小文最初开始抽烟的原因,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在深夜时分靠着窗户抽掉半包烟,因为他需要用它来慢慢戒掉自己对这个姑娘的嗅觉依赖。他敏感的嗅觉在烟瘾一天天加大的过程中受到了一些损害,然而这却让他渐渐明白,其实对某个人的依赖和对烟草的依赖一样,不过都是一种软弱的逃避,对于那个姑娘而言,自己或许只是杯逢场作戏的酒,但他却喝得太过投入太过用情,恰如曾经那一个个在酒吧不省人事的夜。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姑娘最初选中自己的原因,她虽然没有王小文的能力,却依然能够读懂他人身上的软弱,这种叫做“经验”的东西,完美地击溃了世间一切建立在感官上的自我防御。
事隔多年之后,王小文没有向任何人再提起过这个姑娘,她成为了他青春岁月里最大的秘密。事实上王小文也早已忘却了她的相貌,只有在点起一支烟的时候,才能偶尔在氤氲里看到那一张面孔模糊的脸。
4。
毕业之后的王小文丢下了过往,独自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
因为穷,他只能住在离公司很远的郊区,在那里的大学城附近租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黑屋。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水果酸奶味的姑娘。
这是一股冰凉里泛着微微酸楚的甜味,复杂到令人捉摸不透,他从没遇到过这么一个从外表到气味都将自己完美武装起来的姑娘。她是个比王小文还要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父母离异,自己也曾经历过一段无法释怀的感情,遇到王小文的时候,她像座冰山一般坚硬冷峻,又如玻璃一般脆弱易碎。
那是王小文第一次丢下自己的嗅觉,尝试用心去接纳一个人,尽管他自己也很害怕受伤,然而他想要融化这个嗅起来如此弱小的姑娘的愿望,强过了其他一切本能的恐惧。
他们在一起后,两个人共同住在那个小黑屋里,陪伴着彼此度过了很多艰苦却又快乐的岁月。在不上班的时候,他俩经常到附近吃便宜的小吃,到超市买一些简单的零食,然后在半夜一起躲在被窝里看一部老电影;为了让女朋友开心,王小文经常用一些零钱去街边的娃娃机里抓几只公仔,日子一长,公仔逐渐堆满了床头;而他生日的时候,女朋友送了他最喜欢玩的魔方,还亲手给他刻了一个橡皮图章,尽管在那个过程中还不小心弄破了自己的手,让王小文心疼不已……
这些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的日子让王小文对幸福有了最初的概念,他也感受到了姑娘那颗长久以来封闭的内心似乎渐渐打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些许的阳光,王小文相信,只要他努力,他终有一天一定会搬出这个小黑屋,让姑娘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一次,王小文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发自内心想要给姑娘一个承诺,然而他却无法做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