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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吃饭的时候林斐先把摄像机放桌上了,她准备固定机位拍大家吃饭喝酒扯淡,然后随便剪一剪取个叫“饭局”的名字交上去。她这种行为让我十分鄙视,但镜头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卖力表演,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让林斐顺利毕业一样。我拉着所有人喝酒,给所有人讲了我某个倒霉朋友因为国考失败被人扣绿帽子的悲惨故事。我觉得我讲得挺严丝合缝,但他们却轻而易举猜到主角是我。有好事者从林斐那里要了素材带,我们共同观赏了我女朋友跟别人喜结连理的画面。我只能硬着头皮坚决否认,并试图把倒霉朋友的故事再编圆一点。
林斐说:“你别说了,挺没劲的。”
林斐把我的手机拿过去,轻易地找到标着“mon amour”的电话号码。
我嬉皮笑脸:“你可以啊,还认得法语‘亲爱的’。”
林斐没理我,直接拨通了“迷嫂”的电话号码:“你是刘川女朋友么?他喝多了。”
说完,林斐把电话递给我,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想看我如何收场。我硬着头皮接过电话,极力掩饰自己想要逃避真相的懦弱:“你下班了么?”
林斐鄙视地看着我,不咸不淡地提醒:“问正事儿。”
在我还犹豫着自己应该借这个酒壮怂人胆的机会质问对方怎么回事儿,还是继续打死不承认被扣绿帽子的是自己时,电话那头的“迷嫂”率先开了口,她说:刘川,咱们分手吧。我想,那一瞬间我的表情一定精彩至极。原来提分手就像饥荒年的最后一口人肉包子,你因为道德礼义廉耻犹豫了一秒钟,包子已被人一口吞下。
迷嫂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连个编制都没有,咱俩不合适。”她说的得没错,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么可笑,我应该当场就义正词严地反驳她:“老子全套qq秀若干年都没嫌弃过你没有黄钻,你凭什么跟我提分手。”但那个时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凭对方在我心口穿着铆钉大皮靴反复路过,还得笑着说“没关系,再来,我受得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有点断片了。林斐帮我挂了电话,说大概不是苏珊桑格特就是罗兰巴特抑或伍尔夫说过,每个人都觉得只有自己谈过恋爱——其实这几个人她也分不太清楚,也懒得再查到底是谁说过,只是觉得反正在拍纪录片,将来剪进去显得自己特别有文化,就那么说了。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别人又是怎么安慰我的,我已全然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喝到最后,其他人都趴下了。桌上只剩错过火车不喝酒的林斐,和错过爱情强撑没醉的我。
我稀里糊涂地跟着林斐的小型剧组去了酒店,稀里糊涂地被安排进了林斐的标准间。按理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会发生点什么。可上帝仿佛下定决心安排我顿悟人生,我明白了失恋后的第二个真理:酒后乱性只不过是想要乱性的人编造的借口,喝醉是一件非常纯粹的事儿,除了醉本身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受。我不知道林斐是太单纯还是太复杂,她对这件事的表现非常无所谓,给我倒了杯水,倒头便睡。我半夜起来吐过,她还睡眼惺忪地陪了我一会儿。
我扪心自问被背叛的打击过于巨大,无法刚失恋就重振精神,但第二天所有人都认定我和林斐之间发生了一点什么。他们不遗余力地调侃,撮合,恨不得捶胸顿足挥舞荧光棒呐喊“在一起在一起”。于是,我就真的跟林斐在一起了。
截止到现在,你已经看我唠叨了两千三百多字。我的初衷是讲讲我是怎么跟林斐表白的,但我发现,我完全想不起来,或者说我搞不清我们关系确立究竟在哪个时间点。我记得被甩,记得愤怒,甚至记得吐的时候每一口自下而上贯通线般的恶心……可就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跟林斐表白的。但林斐却记得,某种程度上,是她跟我表的白。她说当时我问她是不是该出于道义当众跟她表个白安抚众人,她再居高临下地拒绝比较有面子。后来,我真的那么做了,林斐却没有拒绝我。可能人都这样,只有对践踏过自己的人和事才会刻骨铭心。前女友毁我的自尊,我耿耿于怀;我毁了林斐的作业,她才对我有了一点不同的感觉。
三天之后,林斐回北京了,带着我名义上新女友的称呼。我去车站送她,月台上,两个人都有些拘谨。我不知道像恋人那样拥抱或亲吻是不是显得过于唐突,只好老干部送战友一样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保重”。
林斐笑了:“现在你该提分手了。”
我有些困惑:“为什么?”
林斐比我还老干部般握着我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偶像剧基本套路。为面子假装情侣,只不过,偶像剧里都是男主角保护被甩的女主角,咱俩有点特殊。”
我有点明白了,或者说,我忽然反应过来,林斐本该是我压根不敢追的那种姑娘,有趣且漂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按套路应该是假表白真在一起。你有男朋友么?”
“我不想谈异地恋。”林斐摇摇头。
“我去北京。”
当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我,如果再不抓住她,那么,我这辈子都不会跟这样一个姑娘有什么了。
现在,你对我的感受应该并不良好,觉得我懦弱又迟钝。这也是我讨厌用第一人写作的原因,我把丑陋的自己剥开给你看,却只是想告诉你,林斐在我心中的美好。即便我被各种复杂的情绪揪住了衣领,她却始终在那,从一开始就平静地站在我身边,让人无法忽略。
一个礼拜后,我找到了一份天津的工作,在一个国企做翻译——我食言了,没去成北京。但同样是海蛎子味儿的城市,我离林斐又近了一些。说起来惭愧,我一直不愿意提及我的专业,我始终认为我之所以能学得了说话像吐痰一样的法语,完全是因为小时候说方言的基础。不管别人认为这门语言有多美,在我看来都是乡音未改,所以,遇见林斐之前我也从没想过要用这门专业就业。潜意识里,可能还有点要证明自己的冲动吧。
我到天津第一件事是订了一张去北京的城际票,给林斐打了电话。我那时觉得天津和北京不是异地,半个小时火车而已。可到出了北京南站往林斐的学校走时,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太离谱了:在首都,丰台和朝阳都算异地。
我见到林斐距我上车已是4个小时以后,在车站买给她的花已经有点体力不支的颓势。
林斐蹦蹦跳跳地从教学楼里出来,一脸兴奋地告诉我:“我的纪录片评了优秀毕业作品!”
“真的么。”我把花递给她。
林斐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尽量把花拿低不想被人看见:“嗯,我也没想到,不过他们说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
林斐意识到后面不是什么好话,没有再说下去。但领奖那天,我偷看她的评语大概知道老师们是怎么评价醉酒的我了:林斐的作业如实反映了之前我的人生有多么无聊加无力。也就是,我与我代表的这一代。
说了不谈异地恋的林斐,还是接受了我在天津的事实,她甚至做出了放弃本专业、毕业去天津找一份工作的决定。那时是3月,北方常常刮起像隔空抽大嘴巴一样的风。我的新公司在非洲的新项目要开工,我每天忙于跟各种非洲大舌音隔空喊话,练就了一口法国人都听不懂的地方话。林斐常常周末跑到天津来看我,顺便跑一跑招聘会,一般都是专业不对口无功而返。
但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刨去路上的8个小时,以及每天睡觉必须要用掉的8个小时,每周我都有24个小时可以看到林斐,占总量的17。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林斐常常做饭给我吃,虽然一开始她连丝瓜要削皮都不知道,但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每周见面的24个小时,4个小时用来吃6餐饭,5个小时交给市内散步或交通工具,6个小时是几场电影或电视,7个小时用来牵手、说话——也就是,你们通常意义上的谈恋爱。是的,假如你愿意去算,异地恋里,留给你爱情的时间只有这一周7个小时,我们平凡的生命消耗在生存里。我想,我开始有一点点理解“迷嫂”了。假如不能生存,爱情就是扯淡嘛。抱在一起死真的浪漫么?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有一点浪吧,之后,就是没有止境的绝望。当你理解了任何违背人类生存本能的恋爱都是空谈时,你离成熟就不远了。
成熟让人如此痛苦。
3月的春风里,我在滨江道尽头的教堂外吻了林斐,这是我的精心设计,我欠林斐一个郑重的开始。我想,这样的吻比我们不知从谁、在哪开始的表白要有仪式感。可惜,进了教堂,听着天津大妈绘声绘色跟外地亲友讲解,才知道这里也是以一个建国前德国牧师杀小孩炼肥皂的传说闻名的,所有仪式感瞬间变得荒诞。
林斐却说,“你真懂我,这个吻还真是与众不同。”
如果高兴,为什么眼中会有泪光?
那天,林斐告诉我一个“喜讯”,她在天津找到一个文员的工作,实习期三千,转正有五险一金。
“那你的专业呢?不拍电影,不写剧本么?”我问。
她摇摇头:“哎呀,我们这种专业成材率很低的,而且,我又不是什么名牌艺术院校毕业的。”
那一刻,我信以为真,忽略了大学四年林斐也辅修过表演课。
从教堂离开,我们去超市买了两瓶小二,一路喝着从滨江道一直走到五大道。数着五大道上那些有历史的小洋楼,林斐有些醉了。她说,刘川,我想明白一件事。我问是什么。她说:去他妈的理想。我说:林斐你长大了,我刚毕业那年也跟你一样,以为世界是我的,实际上呢,时间往前走咱们只能跟着。林斐傻乎乎地笑着,指着路边某栋已经成了高档饭店的历史建筑点评现在被改得有多么丑。
那天以后,林斐再也没跟我谈过什么理想,她真的来了天津,成了一个文员,过上了朝九晚五穿套装裙子骂老板傻逼的日子。我们在一起了,商量着过年回家分别见一次家长,然后结婚。我很幸福,我终于拥有了平凡质朴的幸福。只是,我时常会想那个当初因为我一句话就作废全部作业的林斐,唏嘘嗟叹,世俗生活就像一台大功率洗衣机,任凭多有棱角的人,最终也会被搅打成统一的形状。
如果不是林斐这个电脑白痴填好了全公司的报销单却忘了保存,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为我放弃了什么。那天,天津下了入夏的第一场大雨。晚上九点,林斐打电话给我,哭着说工作做完了忘了保存,明天要挨骂。我从公司赶过去,帮她复原文件。于是,我也复原了她电脑上所有已经删除的文件——她回复给所有北京影视公司发给她的录用信:
“我想在天津工作,对不起,谢谢……”
“如果未来贵所在天津建分部,请考虑我……”
我问林斐为什么,她只嘻嘻笑着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