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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个月,血色才重回她面上。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团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路平很痛苦,他总弄不清吵架的原因,总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他试着沉默以对,但觉得委屈无比。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目睹过一次他们的争吵,两个人面对面蹲着,菲菲猛地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晕了过去,顾虑到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动她,任由她躺在冰凉青石板路上朝天仰着煞白煞白的嘴唇,我忙着打120,一回头,路平手指插在头发里,一脸死一样的阴郁。
菲菲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都好像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是淤青的。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晕倒是否能醒过来,开始每天晚上换着酒吧去喝酒。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经常会跑到我的酒吧来买醉,一开始,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我负不起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只能任她喝。
路平没什么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经常出没的很多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告诉我的。
从她开始喝酒起,就不怎么和路平吵架了,甚至也不怎么讲话。
路平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许在某个层面羁绊了她的脚步。于是,他不再拦着她,他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记得回来就好。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儿,忽然两大颗眼泪渗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路平手上,滚烫的眼泪烫伤了两个人寒冷清冽的年华。
她最后给他煲了一次汤,忘记了放盐,然后去了新加坡。
接下来的故事,几乎等同于电视剧。路平是个悲情的男主角,到剧终都没翻身。
菲菲走后,路平给她打电话她还会接,但她从不会主动打给路平。偶尔通话的时候也是淡淡的,路平问她过得好吗,她说:“喔喔,还好还好。”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试用期结束后的一天,她毫无征兆晕倒在了茶水间。新加坡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她最多还有一年的生命。
这一切,路平当时都不知情。
等一个星期后,他辗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她本人了。她的同事说,菲菲的父母亲接她回了美国,着手准备心脏移植手术。
他给她发邮件,msn留言,一直没人回复。他跑去给自己的手机充了足够两年用的话费,24小时开机等着。有时候,他在街头卖唱时如果手机电池报警,他吉他也不带,满世界跑去找插座,随身带着充电器。
终于,有天早晨她打来电话,说了一声“路平”就不再说话,只是用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他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的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后来说,菲菲的敲击是在说:我爱你。
他坚信这是她对他的表白……
可我猜她是想对路平说:忘了我。
那个电话是菲菲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前一天打的。我想她延续生命的信心或许已经衰竭到寂灭边缘。她是想向爱过的人告别吧,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她或许内疚过自己给路平留下的拓痕,希望他磨去痕迹忘记她的存在吧。至于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电话之后菲菲就杳无音讯了,路平当她死了。
他在丽江古城走夜路不再打手电,半夜抽着烟,独自去灵异事件倍出的北门坡散步,总希望她能来找他。那时候,北门坡老有人遇见打着红伞的游魂,但据说不是女人,是个白须老头。
时间过去了很久,当路平预存话费慢慢花完,他又要每月充值的时候,菲菲又打来了电话。那时候,d调酒吧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
这是个阴郁而奇特的电话。
一个中年女人先在电话里说:“你好路平,我是菲菲的妈妈……”
然后,电话被抢过来,菲菲的声音隔着万重山水响起在他耳边:“喂,你叫路平是吗?他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一切事物荒诞得好像跌进了八点档的台剧:菲菲经历了接连数次的深切治疗,重新有了一颗能长期跳动的心脏。但长期大剂量药物治疗,以及手术中的某种操作原因,大脑机能部分受损,丧失了一大段人生记忆,包括路平。
没错,传说中的失忆。
我顾虑过读者对这段故事真实性的质疑。但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证者,我只想用一声“我操”来慨叹世事的无常。冥冥中仿佛果真有一只手,戏谑地把人生捏成各种光怪陆离的模样。
奇异的丽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过客,说死就死的兄弟,说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说失忆就失忆的菲菲……见惯了周遭的跌宕,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真心不觉得多么离奇了。关于她的失忆,知情者不止我一个,健在丽江古城的混混里不少人都知晓这个故事。
有人说:也好,她一直在逃,现在算逃彻底了,就此罢了吧。
也有人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菲菲,重新开始。
我觉得前者都有颗胆怯又冷漠的心,后者都是嘴子。
在那个电话中,菲菲的妈妈努力想让路平接受这一现实。路平轻易就信了,几乎没有一丝疑惑,他很礼貌地问可否单独和菲菲聊一会儿。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两个人礼貌地互道再见。
说完再见,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
路平的心猛的跳得飞快,他屏住呼吸,试着在听筒上轻轻地敲,一、二、三……一、二、三……
那边却已是忙音。
路平写了首歌叫《我的心被遗弃了》,若你豆瓣上搜来听,会体味到一种沉重的锤击,像把锤子一样砸在后背上,各种闷痛。
“对你的思念,就像风筝断了线。
画了一颗大大的心,独自站在雪里面。
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快点告诉我,不要让我再承受这死去活来的折磨。
我的心被遗弃了,遗弃在大雪中,很冷的天冻瞎了我。
我的心被遗弃了,遗弃在大雨中……”
路平早年玩儿摇滚的时候玩儿得很重,改玩儿民谣以后,很难再从他的歌里听到摇滚的影子,唯独这首歌例外。民谣是轻轻的淡淡的诉说,尤其是我们共同隶属的游牧民谣,大家都不愿意在词曲上走极端。但当他嘶吼这首歌的时候,我和其他的兄弟们从不会皱起眉头。
我想我是懂他的。每当他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会停下敲鼓,安静看着他的侧面。
看着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词从他嘴里掉下来。
有一种难过,难得难以诉说,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在这个故事中,路平不是狱卒,但菲菲却一定是逃狱者。她叛逃的东西,叫宿命。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只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缓地坠落,沙沙沙沙地响,永远在提醒着她的时日无多。对于这种钝刀割肉的感觉,她恐惧也不服气。她偶尔也曾屈服盲从,听着沙子响声默默出神,默默煲着汤。偶尔她会决绝叛逃,搅起沙尘飞扬迷伤周遭众人的目光。
若你是她,你又当如何面对?
菲菲最终叛逃成功,奇迹般的重获了一颗稳健跳动的心。她也奇迹般的屏蔽掉了关于那个旧世界的诸多剧情桥段。重生的菲菲,活泼地跳跃在没有逻辑性的记忆碎片上,现在的她煲汤时还会出神吗,应该不会了吧。这应该算是某种次第的解脱了吧,真是有趣的娑婆大梦,操蛋的因缘具足。
至于路平,我从未安慰过他,只在一次微醺后拍着手鼓即兴对他吼过一首歌:
“老路老路你在哪儿?
也在沙漏里面吗?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傻瓜,
你这个只会唱歌的傻瓜,
你这只没人在乎的空酒瓶子。
别玩儿了,出来吧,
谁让岁月不够长,流沙还在下。
谁让远方不够远,信心不够大。
别玩儿了,出来吧,
谁让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谁让这出独角戏,你只是个路人甲。
……
后来,路平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但从不喝汤,像不喝白开水一样的抵触喝汤。
我在丽江的小酒吧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曾经卖过一年的广东汤,号称可以暖手暖心。很多人慕名来喝,甚至从傍晚就蹲在炭火旁等。他却从不染指,给他盛一碗他也不喝,只是摆在面前笑着看。
有时候会说:姜放这么多,这哪儿是汤啊……
是的老路,这不是汤。
不过一碗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已。
不喝拉倒啊兄弟。
你不喝我也不喝咱都不喝啦。走马江湖的过客,驻足丽江的浪子,那些铭心的苦涩或回甘,谁他妈愿意再度端起,再度真心咽下。
老路,今天是2013年7月9号,你的生日。我独自在大雨滂沱的北方举杯遥祝彩云之南的你生日快乐,然后回家敲下这些文字。
这些年你娶妻生子弹琴写歌脸上的褶子一年比一年多,幸福得像个王八蛋似的。
可我知道你还是从不喝汤,也从不过生日。
可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丽江,为什么要给儿子起名叫路过。
我晚饭时喝了一点儿酒,想和你打个电话说点儿什么,我想打给7年前的路平随便说点儿什么。
我想借着酒意告诉你,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菲菲当年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三下,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的兄弟。
谁没点儿难过的往昔,谁没有几段锥心的回忆,谁不曾入狱或者越狱。
貌似恣意生长的我们,实则精进在一条寻觅幸福的路上,在找到句号之前,不停地经历着顿号逗号惊叹号省略号……
百转千回、轰轰烈烈,走马灯一样的各色故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往昔。
可这,我的兄弟,不都过去了么,这不是都会过去的么。
我的兄弟,其实我想说:
如果这所有一切的故事全都没有遗憾的话,那这一场青春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冰,电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