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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犀牛、北极地区的北极狼……无不让他们兴奋难抑,那些彩色的精美的图片,并非是对动物们日常生活的记录,图片里的珍贵物种全都饮弹而亡。友人不无遗憾地告诉孙空悟,这些照片都不是真实的,中弹效果是用照片处理技术加工而成,他感慨地说:“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此生恐怕都很难有机会真正地干掉其中任何一只。不要说杀死一只,哪怕给我一次伤害它们的机会,一次弄疼它们的机会,我也满足,可就算把要求放再低也是妄想。”这本画册在他们圈内广为流传,它的功效跟色情杂志类似,孙空悟曾亲眼看到,一个情绪高涨到不能控制的家伙对着那些照片自渎。当他们听说孙空悟拥有一张虎皮时——那是老虎在中国还未被列入受保护动物的时候他父亲猎获的——他们的嫉妒几乎要把他撕碎,虽然并非孙空悟亲手所得,但他们将他视为与先辈荣耀最紧密相连的幸运儿……
现在,衰弱和苍老的气息在他身上已经一览无余,当日暮西山,他瘸着一条腿往回走时,这一天他还没有开过一枪,没有任何收获。陪伴他的除了小黑,还有无可排遣的沮丧。
在黄昏的同一时分,队长、文艺研究员以及一众队员正穿过另一片莽林,同在回程途中。队长挽着裤腿,伤口上绑缚一根白色的布条,布条上有一小块洇湿的血红,为减轻伤腿负担,他拄着一根路旁捡来的木棍。在金色夕阳下前行时,他的形象有一种筚路蓝缕奋发慷慨的风采。
文艺研究员递给他一本最新的学术期刊,让他看其中某一篇。文章充满数据、术语、曲线、图表,是一篇专业性极强的论文,但研究方法和论证过程并非他们关注的重点,重点是结论。写作此文的大学教授,研究对象正是队长他们所在林区,他的结论是这里的生态已经遭到一定程度破坏,动植物种类和数量减少的现象已经显现,这种破坏是近几年才发生的,罪魁是人类在此的活动,然而长期以来这里一直有人居住生产,主要是农人和猎户,有限的人口与活动范围,以及遵循自然规律而非穷取豪夺式的传统农猎方式,并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林区开发过度追求经济效益导致的滥砍滥伐才是根源所在。
文艺研究员说:“看来学术界的研究对我们并不有利。通往胜利的道路将十分艰辛。”
队长冷峻地点着头:“没错,这样的结论真是让我不甘心,但我们的事业和它不是一回事,生态这个词太大了,我们关注的是生命个体,生命的尊严必须受到重视!不过这种结论真的对我们很不利,一定会被我们的反对者利用,这真是一个坏消息。”
两人陷入沉默。身后有个女队员说:“狗猫为什么叫狗猫,而不叫猫狗?”
一个热心的男队员说:“你新近加入我们,对狗猫还不甚了解,狗猫是用公狗的精子和母猫的卵子培育而成,所以叫狗猫。”
女队员说:“这算什么理由?这有严重的性别歧视。”
男队员说:“没有那么严重吧,只是随便那么一叫。”
女队员说:“随便一叫?随便一叫为什么男的在前女的在后?”
男队员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也有可能不是我说的那样,也许是怎么顺口怎么叫。”
女队员说:“狗猫顺口?猫狗不顺口吗?”
男队员说:“当初命名的人可能觉得狗猫顺口,也可能他比较喜欢狗。”
女队员说:“我喜欢猫。”
这对活宝的无聊对话几乎激怒了队长,他听不下去了,转身命令他们闭嘴,文艺研究员却摆了摆手说:“不,我反而觉得他们说的很有趣,从这位姑娘身上,我看到一种纯粹的情感的力量,这让我很受启发。”
天色开始发暗时他们走出树林。文艺研究员和他的朋友们道别,独自回到家中,神情严谨地坐到了写字台前。
从年少时开始,所有技艺高超枪法精准的猎人就都被文艺研究员视为仇恨的对象。事实上他出生于一个猎户之家,那些人人称颂的神射手也曾是他的崇拜和向往,但他原因不明地毫无射击天赋,这注定他成为不了一代传奇,甚至做一个普通猎人也许都有难度。
他受尽邻里嘲笑,是大人教育小孩时常用的反面经典。父母总在担忧他的未来,担忧他成为一个身无长技的废人,无所立业,也无人与他成家。但这个孩子的美梦仍然炽烈,成为一代神射手的理想仍然滚烫,那些顶尖猎人的故事他全都如数家珍,孙空悟的大名他也早就有所耳闻。
直到有一天他在踌躇满志练习射击时,一个玩伴路过,他扬手喊了一声,此时左手中猎枪的枪口,跟抬高的右手正好对直,他招呼还没打完,一颗走火的子弹已经击穿他的右掌心。人们得知这一巧合后,没有对不幸的意外表露同情,而是像听到生平最好玩的笑话一样快活。奇特的中弹新闻随后便不胫而走。原先他只是周围邻里中最没出息的那个小孩,理论上每个地区总会有这样一个倒霉孩子,这并不过分出奇,但现在他却出名了。像那些神射手一样,他在猎人们心中也有一席之地了,大家也会流传他的故事,但他们分属两极,他是乐子,是“那个自己打中自己的白痴”。
认识他的孩子,走在路上和他迎面碰见时,再也不叫他的名字了,他得到一个奇怪的绰号,是一个干脆的拟声,他们远远看见他,早就已经乐不可支,然后大叫一声:
砰!
每一次都让他重新中弹一样撕心裂肺。
砰!
每一次已成碎片的梦想再被击碎一次。
进入青春期之后,猎户们的女儿像男孩一样活泼奔放,早就有了各自心仪的对象,她们挑选男伴的标准几乎是统一的,那就是强壮擅射,坊间评论将来有潜质成为神射手者更是抢手货。
然而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垂青文艺研究员,小时候她们碰到他时还会跟他打一声“砰”的招呼,现在她们只会默默走开,好心一点的女孩会投来怜悯的一瞥,多数人的表情只有厌恶,仿佛在路上看到他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情。
父母的担忧正在变成现实。在这个地方他完全没有出路,完全混不下去了。十七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家乡。
……在出行前的一刻,他找到一直心爱的那个女孩。他们之前从没有说过话,在他记忆中,小时候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模仿过枪声,现在她是用怜悯目光看他的人之一——不,她的目光超越了怜悯,还有更多含义——这些已经足以让他迷恋。
……他向她倾诉衷肠,告诉她他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这里的人们太恶毒也太狭隘,世上并非只有捕猎一种生活方式,他要走出这世界看看,他要活出自己的价值和成功。姑娘眼含热泪看他走远。
……十年过去,饱尝人情冷暖的他发现,故乡就是整个世界的缩影,其实去哪里都是一样,心地纯良的人在这险恶世道上必然活得艰难。他满身疲惫心灰意冷,只想回到姑娘身边。
……他踏上归程,在即将抵达时却在故乡的森林里迷了路。树木与树木的间隙越来越狭小,落叶散发的腐烂味道越来越浓烈,厚重的苔藓从地表爬上树干,一直蹿到树顶,像挂毯一样将周围包裹起来……森林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住着一个巫婆,她布置了一座走不出的迷宫,诱捕她的猎物。文艺研究员看见她时,她坐在迷宫无数死角之一,她的形象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
……她说她的宝贝死了,她的宝贝聪明伶俐通着灵性,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帮手,现在它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单无助,她说凭它的本事,一般野兽根本不能伤它毫发,一定是那些可恨的猎人杀死了它。它尸骨无存,她遍寻森林,只找到一根羽毛。她的宝贝是一只鸟,一只乌鸦。
……她手中拿着那根羽毛,缓缓举高给文艺研究员。他像着魔一样伸出手去,指尖接触羽毛的一瞬,他听到巫婆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视野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当他往脚下看去时,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同时他没有看到自己的身躯和四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巫婆告诉他,他已经成为她新的宝贝,她没有耐心重新培养一只真正的乌鸦,那会花去她不知多少精力,而且具有培养价值的乌鸦可遇不可求,所以她计划用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变一只,那样可以省不少事。
……她给他一个小时,去对人间事做一个简单的了结,一个小时后他将再没有过去,心甘情愿为自己服务。
……他别无所愿,只想再见一眼姑娘。他全力往前飞去。在凌晨微弱的曙光中,他站在一棵松树枝头,透过窗户注视心爱的姑娘。她仍在睡梦之中,他本想叫醒她,但他已失去人语的能力,所以那毫无意义。默默看着她已经足够了。
……在他眼角流下一滴泪的时候,一个名叫孙空悟的传奇猎手正慢慢靠近,将枪口对准了他的方向……
这个基于部分真实经历编撰的悲剧故事,将文艺研究员自己都深深打动了。他毫不怀疑它具有摧枯拉朽般的煽情效果。谁不落泪谁就是畜生!他拥有如此强大的信心。
当晚所作仅是一个蓝本,之后的日子里,文艺研究员依据蓝本勤勉地创作出小说、话剧、广播剧、单集电视片……,这并非不必要的重复,而是以不同的形式服务不同的人群,让这个故事得到最迅速广泛的流传。
催泪故事的魔力不容小觑,它首先对一些猎户家庭造成波动,那些接触到故事的妻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猎杀是如此残忍的行为。男主人公变成乌鸦已够可怜,没想到还有那彻底绝望的一枪。故事中出现的猎户基本全是坏人,这让她们开始对自己和丈夫的身份感到怀疑,她们把故事说给丈夫听,口头复述的效果肯定不会特别好,丈夫们不以为然,直到他们通过别的途径遭遇那原汁原味的悲情叙述,然后,据说有人当场崩溃了。
故事继续传播,所向披靡地征服着脆弱的人群,经它席卷的地方,人们无不沉浸于悲戚难以自拔,重展笑颜的日子似乎再也不会到来。日后当我们回顾历史时会发现,一部文艺作品引发全民情绪激荡的现象是很罕见的,而在这一时期竟然奇迹般地接连发生了两次,在这个故事之前曾有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掀起万人空巷式的观影热潮,部分人士断言——统计方法不明——这一次人们流下的眼泪比观看那部电影时只多不少。
文艺研究员邀请自己文化圈的朋友召开研讨会,对故事背后的主旨进行解读,与会人员一致认为,这部优秀的作品意涵丰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悲剧,它同时包含对人与动物,人与环境这些巨大命题的关照,巫婆失去乌鸦这一情节是有象征意义的,人类向自然过度索取,自然就会无情地报复人类。
主题的讨论让人们陷入有意义的沉思,行动派们来到林区加入了队长和文艺研究员的事业。他们的队伍在短时间内得到迅速壮大,队长感到自己现在什么事都干得成。
在文艺研究员的故事中孙空悟被描绘成一个技艺高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