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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勇搬走那天,我们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每个人”,其实也只有我,因为事实上,刘健和王淳对这件事毫无感觉,豆子对这个人漠不关心,小豆子则一如既往,愁眉苦脸地一边啃苹果,一边看着他拖着箱子,打开了楼道门。
可是,“再也不用看这人脸色”的心情还未及消散,傍晚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而且脸色比之前更为吓人。
原本在洗手间洗衣服的王淳和刘健迅速躲进了房间。半天时间,这两人已经洗了不下二十件衣服。挂在阳台上,滴答着水,场面极为壮观。
然后,我们听见他在屋里跟中介咆哮:“你、你们必须负责!不然我、我、我——告你们!”
听了半天,听出了原委:房价涨得太快,卖房给他的业主反悔了,虽然他已经付了款,但是没有过户,所以人家撕毁合同,把他赶了出来。
这时候,与其去提告,还不如拎一只煤气罐直接奔过去呢。隔壁房间的咆哮声终于停止了,仿佛还有人在打电话,似乎某种密谋正在达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我几乎要奔过去,抢过电话,请求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把房子卖给张智勇……在这种气氛里,只有小豆子能够淡定地吃着煮苹果和米饭。
当天晚上,派出所就上了门。
门铃响的当时我在洗澡,张智勇闭门不出(后来才体会他这样做非常孬种),王淳和刘健不知怎么也没动静,最后,是豆子开的门。
然后,他用力拍着洗手间的门,喊道:“林佳美,有人找你!”
“烦死了,等等!”
而他就一直锲而不舍地用力拍着门。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穿着最破的一件t恤,头发还乱糟糟的。看到警察,我惊呆了!自己这副尊荣当然无法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听说你们这有非法收容流浪儿童?”其中一个警察问道,脸上带着一种无奈的表情。那种表情很明白,他也不是非常相信这样的事,只不过出于责任,不得不来看一眼。
“不是流浪儿童。”我硬着头皮回答,“是我朋友的表弟。”
这个回答非常地老实,因此也没有任何意义。
警察又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儿是租的房吧?”
忽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大事不妙。
“把身份证和租房合同拿来看一眼。”
达摩利斯之剑砰然落下。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租房合同。警察也惊呆了!住房不用交钱,房东永不上门,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你们太不像话了!”回过神来以后,警察说,“这属于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知道吗?”
这番教训还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同时,似乎还带有着一丝沮丧。
“限你们三天之内搬走。”他宣布。
“警察同志,你、你搞错了。是他们要搬出去。我、我、我有北京户口。”
警察用一种困惑的眼神打量了张智勇良久,应该是在想这人脑子是否正常。
“限你们一周之内搬走。”
不知为何他又叹了口气。
从“三天”到“一周”,这样的转变虽然缺乏逻辑,却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到底还算个善良的人。
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方面,唯有他能与小豆子匹敌。
13、
正在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上网找房子准备搬家的时候,有了小光的消息。
我收到了一张看守所的会见通知书。
小光在音乐节上开车撞到了人,受害者几乎当场死亡。而她没有留下救人也没有去自首,而是开着那辆超大马力的奔驰车,跑得无影无踪。
她在返回修理厂取车的时候被捕,证据确凿,判了五年。
这么多天的失踪终于有了答案。
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见到小光,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很久没见,小光倒也没有更瘦,只是脸略略有些浮肿。两只手交叉放在桌上,只有这双手,显得分外地苍白。看守所一定没有垃圾食品吧……我脱口而出:“本来想给你买披萨可是……”
她点点头,我想那是表示“我明白”。
“帮我跟豆子的爸爸说一声,车子在河北的一个修理厂。警察知道具体在哪里。请他自己去取吧,对不起。”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这段时间,我情绪一激动,就会控制不住地结巴起来,“为什么要这样?”
小光久久地沉默着。她是在思索为何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压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却无从得知。本想告诉她豆子现在和我在一起,但出口的话却是:
“苏珊娜呢?”
小光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好像在说“我最最喜欢夏天了”的口气,也就是说,一种充满憧憬的口气,对我说:“我们本来……打算出国。去荷兰。”
荷兰,那是一个同性恋可以结婚的国家。原来她们真的……我目瞪口呆。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我那样厌恶苏珊娜,即使她借给了我洋装和化妆品。在内心深处,我从未相信她真的喜欢小光,从来没有。
“她让我别去取车,但我还是想把车还给……不是她的错。她实在太紧张了,因为我们遇见了她前男友,我本来想下车看看……”
小光的声音忽然打了住。
那一刻,就像有人拿把刀子猛力从我脑门戳了进去,伴着清脆的咔嚓一声,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说的一切是指……小光在说谎。
开车撞人的是苏珊娜。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表情,但小光,在我明白的那一刻,她也明白了。我们之间的互相了解远比彼此愿意承认的要深。
然后,她对我微微一笑。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那像是飞鸟、像是一朵花、像是深海里闪闪发亮的贝壳,像是一个更美好的生物在用这样的微笑说话。
如果要翻译成人类能懂的语言,那就是:“我爱她。”
后来的事情就不值得一提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旁边站的一个胖胖的警察走过来对我说:“时间到了。”
我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那个警察跟了出来。我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也许他是想说点关于上诉之类的事。
我停下,看着他。他倒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掏出一根烟问我:“抽吗?”
我摇摇头。
他自己点燃了那根烟。“你朋友?”
“嗯。”
“可怜啊。”他叹道,“发出了几张通知单,来看的人一个没有。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撞死了人,跟没事一样。还念过大学呢,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
14、
我不得不跟豆子说了小光的近况。因为我联系不到他爸爸,所以只能请他代为转达:车在修理厂。
一开始,他坚持让我自己打电话。但是我拒绝了。不知为何,想到要对那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通报小光的情况,我觉得非常别扭。尤其是我还知道,探视通知也给他发了一份。
“而且你也够了。前两天不是还去银行取钱了吗。这种离家出走就是一个游戏罢了。”
这句话似乎伤害了他。他看也没看我一眼,招呼了一下小豆子,就出门了。直到天擦黑才回来,看样子已经吃过饭——没给我带。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就有人来敲门。
从接到消息到付诸行动,这样的时间差,可谓非常得体。
站在门外的是豆子的父亲。豆子沉默不语地牵着小豆子,走到他身边。气氛略有一点尴尬,我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因为我没有做错,没有做错任何事。
最后,还是豆子的爸爸打破了沉默:“你告诉小光……车的事没关系。有保险。”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出了一身冷汗。
这车不是小光借的,至少在保险公司登记的不是。小光私自开走了这辆车,或者是眼前这个男人在知道车出了事之后,已经向保险公司和警方报备。
之前让我困惑不解的问题也一下清楚了:为什么,警察可以在修车的地方把小光抓个正着?虽然这是正常的,但总觉得超越他们的智商。
我没有指责他。指责他未免也太无聊了。他拉着豆子的手出了门。豆子一声不吭,我本来想说声再见,但还是没有。
他们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没有party,没有蜡烛,没有人说“生日快乐”。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感觉天在慢慢地黑下去——我人生的天空。
直到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
门口站着豆子。
“佳美!”
似乎是因为在屋外转了一圈,他身上洋溢着夏天与少年的气味。那种气味似乎唤起了某种遥远的记忆——让人欢欣愉快的记忆。我没有关上门。
“车钥匙是我给小光的。”
“嗯。没事。”
我说的是真心话。反正到了现在,怎么都没关系了。
但是豆子还有话要说。在能说出来之前,他沉默着。小豆子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一只不存在的苹果。
“等我长大了,跟我结婚吧。”豆子说。
“……好吧。”
也许是我回答得太过干脆,豆子错愕地看着我。一秒钟,两秒钟。我似乎听到了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
“说定了。”他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跑了。
15、
搬家后没几天,我接到了那家便利店通知入职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和那天面试的不是一个人,不过同样操着一口tvb腔——果然是公司要求的。
“请于20号下周一10点之前带着你的简历、身份证、户口簿、体检结果、毕业证、学位证、三方协议到公司总部报到。”
我还未来得及接话,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从此我将正式踏入艰险莫测的旅途。
入职前要不要参加什么培训?培训内容是否就是看一部部的tvb剧集?直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以下句式:
“事情变成这样,谁也不想的。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自己好好振作……来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吃。”
“人生呢,最要紧是开心。已经发生的事,想他有什么用呢?……来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吃。”
但我脑子里萦绕的声音,却是一部不知道什么电影的尾声,放荡的姑娘们穿着鸡尾酒裙,嘻嘻哈哈地到游艇上去:
in the mean time
in between time
hey we’ve got fun
16、
后来我接到了苏珊娜的一个电话。那似乎是件很遥远的事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