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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新村里的生活和老街不太一样,人们被分割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那种规整的格局似乎限制了人们的交流,也限制了各种各样的窥探、吵闹和嬉戏。然而它又是开放的,真正的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夏天过去时,人们清楚地知道,穆家的儿子时不时地窜进曹家,而曹家的女儿也会去穆家,彼此都挑双方家长不在的下午。这是势如水火的两家人,他们的儿女除了那件事以外,绝无理由需要如此频繁地交流。在那些安静而无聊日子,蝉声缭绕,烈日当空或大雨滂沱,到处都是西瓜皮腐烂的气味,他们在家里干了什么呢?
顾艾兰那边听到了风声,她找穆巽谈了一次,问明了当时的细节,当她听说曹小珍并非处女时,不禁感叹这户人家家教之差,既庆幸又愤怒,总算没有拍穆巽的耳光,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知道你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穆巽心想这和意志力有什么关系,很多意志力很坚强的人还不是照样做了这档子事。顾艾兰说:“可是你怎么能和那个成天到晚挖鼻孔的女人?”穆巽低头想了想,曹小珍最近好像没有挖过鼻孔,也许她已经改掉了恶习,比之鼻孔更要紧的部位倒是经常萦绕于穆巽眼前。顾艾兰说:“好好考你的大学吧,再去找曹小珍,就算我不打断你的腿,曹刚也会。”
过了几天,王美珍跑到楼上来找顾艾兰。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说了几个小时,穆巽听到顾艾兰说:“那不行,穆巽是要考大学的。”王美珍说:“他考得上吗?”顾艾兰大怒,这个王美珍从年轻时到现在就没学会怎么说话,也丝毫不能把握顾艾兰的心理。顾艾兰说:“你管他考得上考不上。你问问曹小珍到底是怎么勾引我们家穆巽的。”王美珍听了这话就唉声叹气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来过第二回。
穆巽这才知道,王美珍是来谈婚论嫁的,这也未免太早了,不由得感到震惊,原来事情败露了不会打断腿,而是要结婚。王美珍自己的婚姻很不幸,不想让女儿也不幸,问题是顾艾兰更不幸,她才懒得管谁幸不幸,于是我的表哥穆巽不幸中的万幸,躲过了这一劫。以后他要承受的,无非就是邂逅老曹时他射过来的假装无所谓的目光,以及曹小珍略显孤单的身影,他觉得事情已经混过去了,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高三毕业。
曹小珍后来去了面粉厂,在车间里开行车。穆巽呢,高三的上学期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晚会,他只是观众,但导播却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两次近镜头特写,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令他大为得意,当初没有和曹小珍继续下去,真是明智之选。最起码一个上了地方台文艺节目的帅小伙子,是不应该娶一个开行车的女人的。那时他又重拾信心,人一旦有了自信,喝白开水都觉得甜,也容易招来关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在事业上能帮助他的人。
那是他隔壁班级的女同学,家里很有钱,她的姨妈在电影厂工作。她告诉穆巽,想做演员,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考电影学院。穆巽对于电影圈子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深浅,觉得考电影学院未免太难,他本人的目标其实是像童年时那样,登台演话剧。对于话剧他知道得比电影更少,但他觉得自己演过,体验过在台上的感觉,这就是优势。女同学说,电影学院不难考,瞄准表演系,一旦通过了,文化考试很容易糊弄过去,再托人走关系就万事大吉了。女同学狠狠地鼓励他:“考表演系很容易的,只要演个小品,朗诵个诗歌。凭你的长相什么都不做也能考上。”
春天的一个傍晚,穆巽带着女同学来到青年宫门口,他想学跳舞,交谊舞迪斯科霹雳舞都可以,他决定在考电影学院时除了来一段话剧表演以外再增添一个舞蹈之类的,那就可以稳操胜券。那里确实很热闹,头缠红布的青年们满地打滚跳着最为新潮的霹雳舞,穆巽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个人就是解放路上的孩子王,童年时代曾经扒下他裤子的猫脸,他也二十岁了,带着一个红臂章,冷冷地站在人堆里。穆巽没看到那个臂章的内容,如果他看见了或许就不会那么嫌恶,更不会粗暴地推开猫脸。他被猫脸揪住了往外送的时候才明白这家伙现在已经在联防队上班了。
“猫脸,放开我。”穆巽说。
“你得叫我季国华。”猫脸说。
毫无办法,他这辈子都输给猫脸,永远不可能翻身。联防队员季国华命令他把皮带解下来,再拉开长裤的拉链蹲在墙根。这是我军在南疆对付敌国俘虏的办法,然后季国华就出去了。穆巽应该庆幸自己没挨打,但解开裤子蹲在墙根一个小时,毕竟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哪怕是穆巽这么个久经考验的老敢死队。他蹲着,里外进出的联防队员既不审他,也不让他走,仿佛他只是墙根的一把扫帚。穆巽蹲得双腿发麻,腰里像是别了一根烧火棍,他扶着墙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那几个联防队员忍着笑看着他。穆巽说:“季国华让我蹲这里,我什么事儿都没犯。”联防队员说:“猫脸已经下班啦。”穆巽听罢摇摇头,束好皮带挪了出去。
女同学早就不见了,穆巽拿了自行车独自回家。在新村里他看到了曹小珍,仿佛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她正抱着一个小花盆往家走。穆巽讪讪地跟在她身后,曹小珍说:“你最近很忙吧,怎么样,在准备考大学吗?”
她带有一丝讥讽。城南中学,平均每年考取本科学生只有三个半,穆巽不可能为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做出任何贡献。
穆巽说:“我要考电影学院。”
曹小珍说:“真的吗?”
穆巽说:“我要去做演员。”
曹小珍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落。穆巽搭讪说:“你手里抱的什么,仙人球吗?”
曹小珍说:“是的,仙人球。”
“养花了?”
“是啊,无聊,解解闷。”曹小珍说,“天天在面粉厂开行车,无聊死了。”
“是啊,很无聊。”
“万一你考不上电影学院,就来面粉厂上班吧,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听见这句话不由冷笑兼大笑起来。这个曹小珍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开行车固然无聊,一个又矮又小的仙人球凭什么可以解闷。她居然还想让他也开行车,不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呢还是说真的。穆巽回到家里还在为这件事发笑,后来他意识到,在曹小珍的眼里,自己和仙人球一样,都是开行车之余用以解闷的,不禁又有几分沮丧和气愤。
人们都知道曹小珍在面粉厂干了些什么,只有老曹不知道。那时王美珍已经病退在家,听到些风声,说她女儿天性放荡,和面粉厂一个小流氓混在一起。王美珍不相信,她觉得曹小珍很上进,每天晚上去夜校上课,后来她跑到夜校去查了查出勤表,算是明白了,像老曹这么响当当的角色,居然屡次被人在眼皮底下偷了瓜,传出去都没法做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小流氓,他居然甩了曹小珍,而且他辞职了,开舞厅做老板去了。老曹实在气不过,到舞厅里找他评理,被一伙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
顾艾兰就对穆巽说:“看吧,我让你和曹小珍断了,是有先见之明的。”
穆巽有点吃不准,因为老曹挨打回来那次,他亲耳听见一楼传来的咆哮:都是楼上那个疯子的儿子害的。穆巽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已经有好久没人嘲笑他是疯子的儿子,并且这次并不是嘲笑,而是咆哮。他怀疑老曹还会来找他麻烦。
顾艾兰冷冷地说:“现在曹刚别想抬起头来了。”这一次穆巽比她更冷,他说:“你就别再去说人家了,我们家早就抬不起头了。”一瞬间,顾艾兰满脸紫涨,瞪视着穆巽。穆巽说:“我是疯子的儿子。等我考上电影学院,就再也不会回到戴城来。”
穆巽后来又遇到了曹小珍,她不再开行车了,她离开了面粉厂去长途汽车站的私人柜台做营业员。穆巽觉得她变化很大,衣着时髦,还烫了个头发,眉毛也仿佛变细了。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包摩尔烟,发了一支给他,两个人像是多年的牌友,在楼道里抽了一会儿烟。穆巽并不会抽烟,香烟在嘴巴里过了一圈就吐了出来,曹小珍是深深地吸进肺里去。他觉得这种烟的薄荷味很重,估计不会太呛,也试着吸进去一口,果然没有呛出来。他想,这个曹小珍教会了我多少事情啊,这个曹小珍。
“你比较适合做营业员。”穆巽安慰她。
“卖服装和磁带的,你如果想要磁带我可以带给你,比音像店的便宜。”曹小珍扔下烟蒂,用脚踩灭,说,“如果你想翻录什么磁带也可以来找我。”那种平淡的语气中隐藏的失落和无所谓,像一只熟透的香蕉在角落里静静地散发着它应有的气息。
后来穆巽确实是去了长途汽车站,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场面,成百上千人聚集在候车厅,全是去往各个县城的农民,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牵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完全像个集贸市场。烟味、汗味和屎尿的气味在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跑进去就像脑袋上挨了一拳。各种声音,旅客的叫喊,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家禽的叫喊。那些开出站的长途汽车上伸出无数脑袋和胳膊好像是个插满糖人的稻草杵。穆巽在这混乱的地方找到了曹小珍,一排柜台,其中两节是她的,如她所说,一节卖衣服,一节卖磁带。她正在接待一个衣衫不整脸上脏兮兮的乡下青年,看上去像是被人抢劫过,或正要去抢劫别人,他掏出二十块钱买了四盒磁带,并软磨硬泡地要饶一盒。曹小珍不为所动,但也不想让这笔生意飞了,她详细解释了磁带不是青菜萝卜,可以饶一根的。她说:“外面卖得更贵的,也不给还价。”乡下青年似乎很激动,他告诉曹小珍(顺便饶上了身边的穆巽),磁带并不是他想要,而是他乡下的女朋友要听让世界充满爱或者是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的费翔,他的女朋友是个非常时髦的人,是整个村里第一个拥有录音机的姑娘。他说得很详细,很真诚,穆巽却糊涂了,不知道这些事和讨价还价有何关系,也许乡下来的青年都是这样,急于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城里人吧。最后曹小珍说:“磁带肯定是不能送的,要不我送你一块手帕吧,印花丝绸的,也卖四块钱呢,你女朋友肯定喜欢。”乡下青年很高兴,拿了磁带和手帕欢天喜地地追赶他的汽车去了。
“这地方真热闹。”穆巽说。
“今天是周末,像赶集一样,平时没这么多人。”
“为什么你宁肯送手帕也不肯送磁带?”穆巽好奇地问。
“因为手帕的进价才几毛钱,送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