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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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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蓝蜜蜜的泛着金光的海。田晓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哭。这时,她母亲哗地把车门打开,大声责问她为什么还不下车。



晚上,几个大人在屋内打牌,田晓然一个人从房里溜出来,走到海滩上。不远处,她看见张雄和他的女友也在海边走着,手拉着手。女友的薄裙子被海风吹得很饱满,白日里浅色的碎花布料在夜间浓郁得像紫红色的天鹅绒。她是一朵待放的玫瑰。田晓然看到张雄手里拿着方方正正的大红色纸样的东西,好奇那是什么。他们走到礁石边,两人围在一起,张雄把手里的东西撑开。他们摆弄了半天,那个大红色的纸样被抖落得像只硕大的口袋。好几次,打火机的火光都被吹灭了,最后这只红口袋底部的蜡块终于被点燃。火光把整个的它映得格外鲜艳,红润润的,像只未跃出海平面的小太阳。他们俩用手提住它,待火燃旺,燃稳,就着退潮的海浪把它送抵海风中。田晓然猜想那就是孔明灯。女友默立在海边,双手合十许愿。张雄从后面抱住她,把她迎风高高抱起。姑娘发出快乐的高声叫喊,张雄抛她起来,又架着她的胳膊打转儿。红色的孔明灯越飘越高,最后仿若融入了银河,成为黑色夜空里最明亮的一枚星。



田晓然眯着眼看着酒杯,笑了笑,她感到自己喝得有些醉了,于是又倒了一杯。那次告别时,田晓然讷讷地朝张雄和他的女友挥手,说再见,没有喊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该怎么喊。后来念大学,她也恋爱,交了男朋友。假期里,他跟着她回家,又是那几家人,相同的那几辆车,相同的一片海。晚上,她提出想放孔明灯,男友正嗑着瓜子看f1赛车直播。她抱着枕头,在床边等着他看完,不做声。关了电视,他们牵着手出了宾馆,朝亮着灯的小店走去。海风带着咸味吹打她的脸。她预备询问每一间店是否卖孔明灯,就这样挨个儿问下去。如果都没有,就去问张雄哪里有;总之一定要买到,一定要放上天,就要今晚。



问到的第一家就有卖的,老板说这个东西一直很受年轻人欢迎。她一边看使用说明,一边感到不明所以的沮丧。他们把蜡块儿照卡片上提示的样子固定在灯骨上,拧紧,然后一人拉两个角把灯面抖开。她又想起张雄和他的玫瑰花一样的女友来。蜡纸糊的灯撑展了,男友掏出火机来,蹲下身开始点。她提着灯的对角儿,看看男友,又看看呼啸的海面,海水在夜里和天空一样黑。蜡块儿燃亮,那么小的蜡块儿,能量却很充足,火光呼呼地发出微响,两人的脸都被映照得通红。男友说,“差不多了吧,我看灯已经鼓鼓的了。”她点点头,喊“一、二、三!”,于是一起放手,迎风把灯送出去。和她预想的不同,灯在朝沙岸飞,只飞了几米远,几米高,就看见蜡块儿四分五裂,就着火,刷刷地落下来了。灯面像一只泄了气的红气球,软绵绵地落到离蜡块儿不远的地方。蜡块儿们还在烧,有的碎片大,有的碎片小,星星点点,把底下的白沙和石粒子照得清清楚楚,好看极了。融化的蜡块表面像北极光一样流光飞舞。田晓然怔怔地看着火焰和通红的石粒子,男友开始安慰她。她把孔明灯的灯面捡来,扔到火焰上,但它竟连燃烧也不肯,只是任绵纸上的蜡层融化。灯面有了窟窿,红绵纸被熏黑了。火焰丝毫没有扩大,看不清的烟雾升腾着。



原来连风向都未看稳,就贸然放了灯。她恨。她一路哭着回宾馆,男友安慰她,跟她说话,她不搭理。后来他也不再吭声,阴沉着脸,她知道他在嫌她小心眼儿。他们在海滩边没遇到别的情侣,张雄和他的女朋友在房间里跟其他人一块儿打牌。田晓然不记得张雄当时的女朋友长得什么样子,总之没有那朵玫瑰花漂亮,也没有上一任漂亮,也没有田晓然漂亮。



四、



张雄的上司批准他留在澳洲两天,等他们回来一起走。老头一边笑,一边打趣地问,“老同学?旧相识?她漂亮吗?”张雄只好嘿嘿地笑着敷衍。



田晓然给的绵纸折痕处已经被磨得有些毛,张雄不知道这样不牢靠的灯能不能放上天去,能不能飞高飞远。管不了那么多,附近也没见有卖,他想。于是向酒店借了剪刀和钳子,在房间内静静地做起来。纸的颜色很淡,像电视里见过的日本樱花的颜色。绵纸的纹理嫩叶般柔美,如果点燃中间的蜡块,就会愈发显出透明,愈发像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了。



每天晚上,妻子都会打电话过来。问问他好玩吗,都瞧见了些什么,有没有吃好,空调房里要记得添衣,吹病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过。张雄柔声答应着妻子,告诉她羊油面霜已经知道哪里有卖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她买。妻子听罢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咯咯笑。



田晓然去念大学后不久,张雄的父亲就病倒了。因为胃出血入的院,接着又查出肝脏也有问题。张雄就在这所医院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她是个实习医生,脸圆圆的,很甜润。她照料张雄父亲的贴心和认真,张雄一直看在眼里。当时张雄正掺着几个朋友卖二手车,收入不定。母亲早已再婚,跟着老公来医院里看过父亲一回,听张雄说无大碍后母亲低着头,“那就放心了”,她说。张雄本以为再见到母亲时一定会恨她,这么多年,她对他们爷俩儿都不闻不问。但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像还是小孩子时那样。母亲的头发染成棕色,仍然盖不住鬓角新冒的花白,腰身长粗了,手指关节长粗了,皮肉软绵绵地盖在指骨上。张雄看着母亲的老公,只觉得他像个慈爱的大伯,那种欢喜于逗着他的脚丫玩儿直到他长大成人的大伯。张雄当然没有对着母亲哭,他开始沉默了。



父亲出院后,张雄认真地求老头子给他找份正经活儿干。父亲很高兴,带着他四处请人吃饭送礼,最后把他塞进了一个老同学管事儿的公司里。张雄干活卖力,人也谦虚,一年后就结婚成家,安定下来。父亲养了条狗,在阳台上种下不少花草,时不时到路边跟几个伴儿会会棋,都是些退了休年纪相当的人。张雄以前的朋友陆续成家,现在他酒也不大喝了。



会议今天算是结束,一早,其他人都坐船去了新西兰。中午,张雄一个人去吃自助餐,周围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白人抬着一摞肉低声交谈。没有亚洲人的面孔。他埋头地啃着面包,觉得酒店里一下子空下来,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看了看表,估摸着一会儿就去见田晓然。他捡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准备带去,短裤是印花的海滩裤,很久没穿了,有些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把它带来。头天晚上,他到运动用品店买了一只米色的双肩包,现在便把收拾好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他仿佛是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



这两天他常常想起比自己小足八九岁的田晓然来,想起从小在赞美声中被描述的田晓然来。他想起以前一度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什么,而至今尚不知该如何补偿。有一次在马路上,跟几个朋友遇到田晓然,她跟他打招呼。朋友问,“她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不知怎么的,他立刻想起父亲来。他说,“她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嘘气,一起喝掉更多的酒,用更高昂的声音唱歌。朋友早忘了她,只有他自己喝酒的时候一直记着。他想起小时候追着她喂她饭吃,那时她才不过三四岁。他原本认定任何脆弱的内心都不会存在于田晓然的体内。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要求田晓然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田晓然是他的一个模糊的朋友,而他对她的需要是跟她无关的,是软弱而自私的。这样一个人不一定要是田晓然,不一定要存在;只是碰巧就有她。努力标清界限——不论到底站在界限的哪一边,不论这界限是什么,这界限的两边又是什么。他只是需要有一块土地可供捍卫,有另一块土地可供蔑视,不论富饶或贫瘠。但是任何一块不毛之地都并不属于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和他的朋友们了,包括田晓然。



孔明灯一共做成了两只,还剩些棉纸,铁丝用完了。他从抽屉里掏出酒店备下的塑料口袋,把孔明灯和绵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镜子里,他的脸依然很俊朗,下巴青青的,脖子上的肉也结实。他犹豫着是该先去见田晓然再回来取东西,还是一股脑儿全带去。他想起田晓然写过给他的电话,于是打算问一声具体什么时候出发去海边再做决定。他翻出那天穿的裤子,把那张小卡片捏在手里,摸了摸田晓然娟秀的字迹,掏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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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20 等待末日的寺庙

txt小说…天堂

作者许晓



 



2012年9月,有人在twitter上说:“今年在昆明听说的真事:2012末日来临时逃难的船在大理鸡足山上。那里已经储备了上千顶的帐篷。有认识的人捐了1千万的香火钱,长包一个房间和几顶帐篷。”



我是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的,但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会怎样制定自己的避难计划?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我开始在互联网上查询更多的消息,鸡足山当地一座名叫佛塔寺的寺庙,在视野里频繁出现。有人说,那个寺庙里囤积了粮食、燃料、油、水,甚至挖了地下坑道,准备好了焚尸炉;还有人说,自己刚刚赶到了佛塔寺,及时安全送去了2000套为灾难预备的床单、被套、被子和底垫。最早在twitter上发布避难信息的那个网友,也给我发来了相同信息。



鸡足山佛塔寺的主持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尼师,法号广兴(注:文中人名及个人信息均已经过处理,此为化名)。据说净德法师(化名)是她的授业师之一。净德法师,曾在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到“黑暗三天”,说这是来自美国太空总署的科学家消息,地球将在2012年12月21日进入光子带,人类三天看不见日月星辰,将在三天的零度空间中迎来旧世界的毁灭,以及四度空间新纪元的诞生。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12月18日,我启程前往大理鸡足山,寻找这座寺庙,以及那些等待末日的人。



1、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兴土木,旅游开发热火朝天的鸡足山。找不到等待末日的人,我慌了。难道网上通通都是假消息,根本不存在一批惶惶不可终日的避难者?



12月18日晚上,我抵达鸡足山香会街,住在一家兼营家庭旅馆生意的素食餐厅。



根据事前了解的资料,佛塔寺是一个非旅游性质的修行道场,不接待游客,也不准外来人员进寺烧香,想进去只有两种办法:出家,或担任义工。当义工的时间可长可短,最少必须呆够三天。可以捐献财物,称之为“供养”,但不能把供养捐给庙里的某个具体的尼师,只可以交给掌管客堂的知客。还有一条铁规矩是:义工进寺即上缴身份证、手机。



我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佛塔寺里聚集了一群等待末日的避难者。一旦进去了,就意味着和外界切断一切联系,三天之后才能拿到身份证离开。我决定不着急进寺庙,先在鸡足山打探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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