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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老师的老家原来就在这一带,自己打小也是从这里下山去求学。他同女主人隔着云雾两相朦胧,谈到种田、烧炭、沟渠、豹子等朦胧之事,最后又回到更朦胧的读书问题。照他的想法,孩子在校寄宿,家长每到周末去半山腰接送,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我们哪知道星期几?”云雾那边的声音有些慌,“我们只晓得天亮了天黑了,月圆了月缺了。不下山去,连过年是哪一天也掐不准。”
“你们得有个日历。”
“万一撕错了一张怎么办?也没处找人问。”
“……这里有没有手机信号?”
我隐约看到龙老师掏出了手机,但他忘了,即使这里有信号,手机充电也是一个难题。说这事的时候,云潮开始悄悄下泄,形成大小不等的云溪、云瀑以及云河,流回右边山谷的云湖,把我们重新抛回明亮的阳光里。一缕缕残留的云絮,从我们的肩头坠下来,从我们的指掌间流过,在我们的鞋子边久久旋绕。
我们现在回到了清晰的话题。我说有一种小水电机,价格不算太贵,可带动一户的电灯和电视,我在其它山区见过,他们不妨一试。
女主人对这些建议都表示感激,对蓄水发电一事又参与些合计,见我们一人一杖准备起身,热情邀我们留下来吃饭,说今天刚舂了新米,家里还有干鱼,说什么也要吃了再走。
我们不是不想吃一口天上的饭,只是考虑到天黑前必须赶到千石峒,不然下山就有危险了。眼看着日落西山,阴峡骤冷,我们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下衣袖和扣紧衣领,重返云下人间。
庙婆婆
翻过山顶,就出了县境。在此举目四望,吁一口长气,可望断山下那边低低云海,还有地平线上三省交汇之地稀薄若无的山脊曲线。顺风的时候,云下偶尔飘来一声汽车鸣笛,或者半句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但声音到底来自哪一个省,不得而知。
距离在这里变得模糊不定。看上去伸手可及的山水,只有在石块掷出去时才突然无限地远退——不管你如何奋力一掷,眼看着就要砸到远景的石块,已经砸破了地平线的石块,竟悠悠然地落回来,落回来,落回来,最后闷闷地叭嗒一声,落在鼻子底下的草丛里。
事实上你摸不到天幕。
这里有一破庙,庙边也有一户人家。一位老婆婆正在地坪里晒谷,一见到我们,没有特别的欣喜也没有特别的惊慌,放下晒钯就去灶屋里烧茶水。说起她的家人,她叹了口气,说她是属鸡的,九十多了,活得实在罪过。她儿子死完了,连孙子都死完了,她还无脸无皮地活着——这意思是他的八字太硬,剋死晚辈无数,眼下是求死而不得呵。
她家的檐阶下和地坪里干干净净,柴禾与稻草都收捡得整整齐齐,独居深山的日子看来过得还很细心。据说她老两口不但自己种粮,每年还砍点杂木,削成锄头把,送下山去换点油盐钱。
同行的龙老师告诉我,大家都叫她“庙婆婆”,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山上守过庙,就这么叫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一个人睡在家里,听到外面先是牛叫,后有虎叫,吓得全身都软了。老虎是来吃牛的,左钻右撞,未能闯进牛房,跳到了屋顶上,踩得屋上哗哗地响。不料一脚踩虚了,踩塌了一块杉皮,一只陷下来的虎腿刚好夹在檩条缝里,一时无法抽回去。庙婆婆本来怕得不得了,看到这机会,突然胆大妄为,找来一根棕绳,上去缠住那条毛茸茸的虎腿,在绳子的另一头又拴上一扇石磨,使那只虎动弹不得。
接下来,她跑到村子里,喊来一些后生。大家棍棒、梭标以及铁铳一齐上前,终于把老虎结果了。
庙婆婆也记得这事,叹了口气说:“罪过呵,罪过。连老虫都剋死了,还能不剋人么?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摊上了这么个毒八字呵!”
山南水北野人
很多年前的一天,一位姓吴的赶着郎猪过岭,迷了路。突然有一活物从崖上跳下来,全身的长毛有黑有黄也有绿,面目似人又似熊,言语嗷嗷嗷不可懂。吴某以为自己遇上了妖精,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他事后才知道,那不是妖精,只是个野人,即当地人说的毛公。毛公并没有杀他,只是把他紧紧夹在胁下,接过他手里的竹竿,继续赶着郎猪往前走。到了一山坳,大概是到了毛公家,对方把他丢下不管,找出一把刀来杀猪,不除毛也不放血,割下猪肉,烧着便吃。吃的时候见吴某醒了,还丢给他一块,好像没什么恶意。
吴某已饿得不行,姑且大吃一顿,心想管他呢,要死也做他个饱死鬼。他没有料到,毛公吃饱之后摸着肚皮得意地仰天大叫,声如马嘶牛哞,气力也更大,挟着他飞跑,一阵风翻山越岭,跑到大路边,竟把他放了。分手之前,对方还给他一块石头,是绿色的,晶莹透亮。吴某总觉得这块石头不平常,有来历,拿到镇上去请人辨认,才知小石子原名绿松,是一种玉。
吴某后来发迹,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店,不再赶郎猪了。
2006年4月 初稿
2006年8月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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