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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_韩少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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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抚摸着它,直到它的目光完全凝定,渐渐熄灭。

    我把它葬在一棵老榕树下,把它的照片扩印了几张,一张留在海口的家里,另一张带回了乡下,置于一个朝向窗外的书柜。我相信,它那双直楞楞的大眼睛,一直在寻找熟悉的花草,蝴蝶,飞鸟以及大黑牛,还有它曾经朝夕相处的咪咪。它是更喜欢山中生活的。这从它每次随我进山时的欢天喜地可以看出来。它下车前就东张西望跃动不安,一旦下车就撒腿狂奔热情万丈,看到牛或者马一类新奇活物更是摇尾不已大呼小叫——虽然有一次大黑牛飞起一脚,把它踢成了一道空中的抛物线,最后落在水塘里。

    我总觉得它的尾巴又快活地摇动起来——在相框之外。

    我相信,我将来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这家伙也会摇着尾巴,直楞楞地认出我,在那个世界的门口迎接我,结束我们短暂的分手。想到这一点,想到前面的迎候者不但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样一对熟悉的眼睛,我就觉得那一天没什么可怕。那一天甚至是快活的时光,最终执手相聚的日子。不是吗?

    蒋子丹正在写一本关于动物的书,其中也写到了三毛。第二年的一天,她到我家蹭饭,大概因为写得兴奋,便兴冲冲介绍她笔下情节,关于三毛如何游泳,如何抓老鼠,如何被乡下的大黑牛狠踢了一脚。在这个谈话的过程中,妻子一直在厨房里做菜,好像没有听见。等到上菜,盛饭,开吃,她还是一声不吭,好像桌上的话题与她完全无关。到最后,当蒋子丹说到三毛差一点在机场丢失,妻子突然忍不住大声打断:“求求你们不要再讲——”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她,发现她后半句哽在半张开的嘴里,脸已经扭曲变形,眼里闪动着泪水。她放下筷子,捂住嘴夺路而去,扑进了卧房。

    我们一时手足无措。

    等她擦干了泪水,重新回到饭桌,我们默默地吃饭,不再说那个小小生命。我们开始说陈凯歌和张艺谋的新电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山南水北感激

    将来有一天,我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一辈子,会有一些感激的话涌在喉头。

    我首先会感谢那些猪——作为一个中国南方人,我这一辈子吃猪肉太多了,为了保证自己身体所需要的脂肪和蛋白质,我享受了人们对猪群的屠杀,忍看它们血淋淋地陈尸千万,悬挂在肉类加工厂里或者碎裂在菜市场的摊档上。

    我还得深深地感谢那些牛——在农业机械化实现以前,它们一直承受着人类粮食生产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劳,在泥水里累得四肢颤抖,口吐白沫,目光凄凉,但仍在鞭影飞舞之下埋头拉犁向前。

    我不会忘记鸡和鸭。它们生下白花花的宝贝蛋时,怀着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面红耳赤地大声歌唱,怎么也不会想到无情的人类会把它们的梦想一批批劫夺而去,送进油锅里或煎或炒,不容母亲们任何委屈和悲伤的申辩。

    ……我还会想起很多我伤害过的生命,包括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它们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么?如果人类有权吞食其它动物和植物,为什么它们就命中注定地没有?是谁粗暴而横蛮地制定了这种不平等规则,然后还要把它们毫不过分的需求描写成一种阴险、恶毒、卑劣的行径然后说得人们心惊肉跳?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自己一种富足、舒适、安全的生存,我与我的同类一直像冷血暴君,用毒药或者利器消灭着它们,并且用谎言使自己心安理得。换句话说,它们因为弱小就被迫把生命空间让给了我们。

    如果要说“原罪”,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原罪。

    我们欠下了它们太多。

    我当然还得感谢人,这些与我同类和同种的生命体。说实话,我是一个不大喜欢人类的人道主义者。我不喜欢人类的贪婪、虚妄、装模作样、贵贱等级分明、有那么多国界、武器以及擅长假笑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但我一直受益于人类的智慧与同情——如果没有这么多人与我相伴度过此生,如果没有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创造,我至少不会读书和写作,眼下更不会懂得自省和感激。我在这个世界上将是一具没心肝的行尸走肉。

    现在好了,有一个偿还欠债的机会了——如果我们以前错过了很多机会的话。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终赐给我们以死亡,让我们能够完全终止索取和侵夺,能够把心中的无限感激多少变成一些回报世界的实际行动。这样,我们将会变成腐泥,肥沃我们广袤的大地。我们将会变成蒸汽,滋润我们辽阔的天空。我们将偷偷潜入某一条根系,某一片绿叶,某一颗果实,尽量长得饱满肥壮和味道可口,让一切曾经为我们作出过牺牲的物种有机会大吃大喝,让它们在阳光下健康和快乐。哪怕是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也将乐滋滋享受我们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它们最终知道人类并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总有一天还能将功补过,把迟到的爱注入它们的躯体。

    死亡是另一个过程的开始,是另一个光荣而高贵的过程的开始。想想看吧,如果没有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生将是一次多么不光彩的欠债不还。



 窗前一轴山水

    李陀、刘禾夫妇从美国回来,在清华大学主持讲习班,抽空来南方乡下走走。闲聊时,李陀说起了一个布拉格的故事。

    他们当时被小偷窃了钱物,幸好把小偷抓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人赃俱在,案子可很快了结。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到警察局,发现那里像闹哄哄的菜市场,更是一迷宫。好容易找到了管事的警察。警察发现小偷不会说捷语,称法律对此有规定,警察无权审问,只能放人,其它事以后再说。接下来,警察放走施害者却不放走受害者,称法律对此另有规定,他们作为报案人必须留下笔录。再下来,笔录和身份验证好歹都完了,他们离开时却无法物归原主。警察说,钱物是你们的,你们有权领走,但据法律规定,警察只管抓人办案,无权退还财物——这事由另一个部门管,你们得去找他们。可怜李陀夫妇是旅游者,在布拉格停留时间有限,哪经得起菜市场里的这么多折腾?其实这事还没完。因为他们后来总算找到那个摊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告诉他们,你们找对了地方,但你们得明白,物与钱分属不同部门管理,据法律规定,他们今天只能领走物品。至于钱,对不起,你们下一次……李陀差一点晕了过去。“你到了布拉格,就会明白卡夫卡了,就明白什么是荒诞了。”他摇着头说。

    捷克是个管制苛严的国家,不幸经过历史上奥、匈、德等多个外来占领当局以后,旧法杂糅新法,法律体系变得既繁复又古怪,闹出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并不在情理之外。随便录上一二,大概都可成为卡夫卡和克里玛笔下的荒诞,或是哈谢克《好兵帅克》里的滑稽。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捷克作家不也就是实话实说吗?

    我想起另一个作家阿城。阿城杂学颇丰,对国粹遗产尤多独见。他认为中国古代艺术都是集体性和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赖催眠幻觉的。那时的艺术源于祭祀,艺术家源于巫师,即一些跳大神的催眠师,一些白日梦的职业高手。他们要打通人神两界,不能不采用很多催眠致幻的手段。米酒,麻叶,致幻蘑菇,一直是他们常用的药物,有点相当于现代人的毒品——阿城曾目睹湖北乡下一些巫婆神汉,在神灵附体之前进食这些古代摇头丸。这样,他们所折腾的楚文化,如果说有点胡乱摇头的味道,有些浪漫和诡谲甚至疯狂,那再自然不过。先秦时期青铜器、漆器、织品上的那些奇异纹样,还有宋代定名的饕餮纹,那些又像牛脸又像猪脸又像鳄鱼头的造型,还值得后人费解吗?它们漂浮升降,自由组合,忽儿狂扭,忽儿拉长,忽儿炸裂,发出尖啸或雷鸣,其实都是催眠成功后的真实幻象。

    在亚洲、美洲、非洲、大洋洲等地,各种古代器物上的夸张造型比比皆是。照阿城的说法,我们大可不必把它们看成什么风格追求的产物——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来一个追求,其实也不可思议。它们不过是萨满催眠的产物,甚至不过是古代诸多“毒品”的正常药效。与其说它们是神秘主义的,或者浪漫主义的,或者抽象主义的,或者表现主义的,或者超现实主义的(现代人喜欢制定很多主义),不如说它们更像是致幻药物发作时的视觉变形。

    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古代艺术其实也就是如实写真。

    我在大学里背记过一大堆文艺学概念,得知现实主义的特点是“写实白描”,而夸张、变形、奇幻、诡异一定属于其它什么主义,必是文艺家们异想天开的虚构之物。我现在相信,这些概念的制定者们一定不了解捷克警察,不了解古代巫师,同样也没有见识过我家的窗口——推开这扇窗子,一方清润的山水扑面而来,刹那间把观望者呛得有点发晕,灌得有点半醉,定有五腑六脏融化之感。清墨是最远的山,淡墨是次远的山,重墨是较近的山,浓墨和焦墨则是更近的山。它们构成了层次重叠和妖娆曲线,在即将下雨的这一刻,晕化在阴冷烟波里。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浓云薄雾的汹涌和流走,形成了水墨相破之势和藏露相济之态。一行白鹭在山腰横切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再往下看,一列陡岩应是画笔下的提按和顿挫。一叶扁舟,一位静静的钓翁,不知是何人轻笔点染。

    这不是什么山水画,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实图景。站在这里,哪怕是一个最大的笨蛋,也该知道中国山水写意的来处。

    这种山水写意的简约和奇妙曾震住了很多画家,甚至深深吸引过西方的毕加索。它们是古代画师们天才的技术发明吗?也许是。不过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或者只说对了一小半。只有那些从未亲眼见过真山实水的理论家们,才会把这些话太当回事,并随后培养出很多刻意求奇的主义发明家。他们把艺术才子培养成一些狂徒,又是一些苦命人,老是皱着眉头,目光发呆,奇装异服,胡言乱语。如果他们无能把艺术搞得怪怪的,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搞得怪怪的;如果无能把自己的内心搞得特立独行,至少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外貌搞得惊世骇俗。他们永远的焦虑,就是不知道那个救赎自己的“风格”和“主义”到底在哪里,常常在大海捞针的毕生苦刑中耗尽心血。

    如果换一个角度,比如站在我家窗口来看,写意其实是平易的,简单的,朴素的,差不多就是写实,甚至是老老实实的照相。一个画家,只要他见识过中国南方的山水,尤其是见识过多云多雾的雨季山水,见识过涌入大门和停驻手中的一团团白雾,见识过挂在叶尖和绕在阶前的一缕缕暗云,不大悟于前人的笔墨(比如晕化和破墨),倒是不正常的。

    最大的主义其实是诚实的主义,与放辟邪侈无缘。一切我们颇感新异的艺术样式,无论经过了多少艺术家有心营造,不论受益于多少工具发明和技术改进,就其根本而言,可能都有一个最为现实主义(如果可以称之为现实主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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