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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问_史铁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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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所以我想不好:一个怕死怕疼怕受折磨的人,是否也配有理想和信仰?

我想不好:一个软弱并心存美好信仰的人,是不是只配当和尚?否则一个闪失,是不是就得在圣徒和叛徒中任选一种?

我想不好:一个不想当和尚的软弱志士,一旦落网,是该挨那胸前的一枪呢,还是该挨这背后的一刀?何况事情还远不这么简单。

比如说:一个圣徒可以决定自己去受刑与赴死,他也有权为亲人做同样的选择吗?要是没有,他就可能做成叛徒;要是有,这权利是谁给他的?因为他是圣徒,还是因为他要做圣徒?

10。记得哈氏写过他曾在一家酒吧前被暴打的经历,权衡利弊后他还是退避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我知道,这口气更多的是为自己备下了借口,绝难与哈氏的退避同日而语。我还知道:莫说亲人受累,便是只身去受那酷刑,怕我也还是顶不祝为此我羞愧多年,迷惑多年,庆幸多年。庆幸明显是不够,与此同时去赞美圣徒呢,好像也不足补救。要是魔鬼和圣徒一起都把叛徒也是人这件事给忘了,想必,这现象应当别有蕴意。

[注:本文中的叛徒,单指暴行下的屈服者,不包括为荣华富贵而给别人使坏的一类。]

11。我甚至想:置亲人的苦难与生死于不顾者,是否还够得上圣徒?当然,与此相反的行径肯定是不够。这样看,做圣徒就还得靠点运气了:第一,别让敌人抓去;第二,这敌人不要是太残忍的一种;第三,在终于熬不住折磨之前最好先死了,或忽然可以越狱。——咳,这题怎么越作越没味儿了?

那就换一条思路:一个为了亲人不受折磨而宁愿自己去遭千古唾骂的人,是否倒更近圣徒些?就算是吧,但明显离我们心中的圣徒形象还很远。

那就再换一条思路:要是在任何情况下,“自己人”都不把“自己人”当叛徒看,行不行?要是敌人不把人当人,咱可不能无情无爱地把“自己人”逼到绝境,怎么样?好像还是不行。因为敌人并不手软,要是“咱的人”因此被一网打尽,咱的事业可咋办?

看来真是这样:在没有自由主义——比如信仰和言论自由——之广泛基础的地方,圣徒难免两难。那么昆德拉与哈维尔的同时并存,这件事是偶然还是必然?

所以还有一条思路:“咱的事业”到底是啥事业?是为了“咱的人”强旺起来,还是为了天下人都是“自己人”?套句老话儿:是某某专政呢,还是“天下大同”、“自由博爱”?后一种思想氛围下,才可能出现圣徒吧?比如甘地,比如马钉路得金,比如曼德拉和图图,比如他们的思想和主张。

12。刚刚看到图图的一本书:《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单这书名就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甭说得那么大,就比如一小群人,相处得久了也难免磨擦、矛盾和积怨,要是还想处下去——还有未来,没有宽恕则不可想像。何况数千年的人类,积下了多少恩怨呀!一件件地都说清楚也许能办到,当反思的反思、当忏悔的忏悔自然更是必要,但若睚眦必报或“千万不要忘记”地耿耿于怀,那就一定没有未来了。

但问题马上又来了:把历史的悲剧丢开不提,是否也算宽恕?当然不是。但为什么不是?人应该宽恕什么,惩罚什么,警惕什么,忘记什么和不能忘记什么?这就不单是坚强可以胜任的了,不单要有强足的精神养源,更要有深厚的思想养源。

13。跟以往的圣徒一样,哈维尔的伟大也是更在于他的思想和主张。哈氏一定没有刻意去当圣徒。圣徒肯定不在主义的张扬里,而多半是在问题的研究中。所以我特别尊敬学者,相信那些埋头于问题的人。要是我说刘小枫和陈嘉映等人即近圣徒,我也许是帮倒忙,但他们的工作依我看正就是神圣和产生神圣的工作。几千年几千年地义愤填膺和挥舞主义,号召得人们颠三倒四、轻视思想、怠慢问题,是个人就会贬低理性、嘲笑哲学,摇摇旗子就是一派精神,大义凛然却是毫无办法。

14。理性,在目前的中国至少有两种意思:一是指墨守成规,不越雷池半步;一是指思考,向着所有的问题;想不清楚可以,蒙事和“调包”的不算。所以我相信,不管什么事,第一步都得是诚实(怪不得良善之家的教育都是首重诚实呢),否则信仰也会像“精神”那样被败坏到什么都没有或什么都可以是。我忽然想到:其实任何美好的词,都可以被败坏,除非它包含着诚实的思考。

诚实真是不容易做到。我所以佩服王朔,就因为他敢于诚实地违背众意。他的很多话其实我也在心里说过,但没敢公开。这让我读到布鲁姆的一段话时感慨良多,那段话总结下来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赢得人民?——这样的逻辑比比皆是:你是为了真理,还是为了占有真理?你是想往对里说,还是想往赢里说?你是相信这样精彩,还是追着精彩而这样?……

15。所以软弱如我者就退一步:如果不能百分之百地公开诚实,至少要努力百分之百地私自诚实。后来我发现这也许是不自由中自由的种子、难行动时的可以行动、不可能下的一种可能、非现实深处的现实埋藏,或软弱者不能再退的诚实底线。——不过这也许有点可笑:谁知道你退到了哪儿?谁知道你终于还会退到哪儿去?

这实在是问题,而且不因为知道这是问题这就不是问题。

谢谢你们那天的款待。有空并有兴趣时,可来我家聊天。

问候您的夫人。问候张辉。

史铁生

2003824



:?txt?小说天、堂



给严亭亭 Ⅱ

亭亭:你好!

早就说把春节写的这封信写完寄给你,可拖来拖去一直到今天。

那天电话里,x兄简单谈到了对信仰(或神性)的理解。他似乎仍很看重神迹(绩),强调:唯对那功法祈信专一方可获其效力。电话仓促,不及多说。其实我也并不否认神秘事物的确有,只是不以为那是信仰的要点。我想,他所以如此看重神迹,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对“神”的理解或认信多在治病的角度——始于治病的期待,终于治病的落实;这便容易使信仰囿于实际。其实,仅从治病角度看——无论是医身(生理)还是医心(心理),他的那些理解其实我也都同意。比如他说:打坐、练功,是心与身的对话;心对身的引领作用很久以来就被现代医学所忽视,而其根治病患的效力,远非西医的局部施治可比。——这类见解我真的都很赞成。不久前读到一篇报道,说是科学家们已经根据量子力学原理,证明了意念移物是可能的。是呀,意念也具能量,何以不可做功于实际?但问题在于:科学不能等同于信仰,功法就能吗?尤其,种种功法明显是指向“身”的,唯着眼于生理的强健与心理的安康。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不仅没什么不好,而且我们每个人在劝慰自己的情绪,调整自己的心理时,有意无意都接近运用着这类方法。但要说这便是信仰,便是神在的证明,我就怀疑。神的关怀仅在于身吗?神的作为,仅在于生理强健与心理安康吗?现代医学更是治愈了多少身疾呀,科学更是创造了多少奇迹,难道能以此证明神在?信仰或神性,不是更要指向人的精神和灵魂吗?

但“精神和灵魂”会不会是两个空洞的词?会不会是“心”的同意反复?“精神和灵魂”如果不是“心”(或者还有智,汉语中“心智”二字经常连用),那又是什么?“精神和灵魂”的关怀,若不落实在“心”的安康或明智,又将脚踏何处?我无能考据这几个词的源头差异,我只能据其流用来界定它们的不同:“身”的需要是强健,正如“心”的归宿在安康与明智,而“精神”——却因其不拘一身一心的关怀与落实,和立于有限而向无限的探问,所以注定是无法怡然自在的。唯不期逃避地面对人之“命定的残缺”(刘小枫称为“人的在体性欠然”),“精神”方才诞生。当人面对从理论上说都无从解除的生命困境或谜团时,神才出面,神的存在才可证明。看家护院的是警卫,救死扶伤的(不管所用何法)是医生,减灾灭祸的有保险公司,明确可行的事理属于科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能力当算做准科学或潜科学,唯在人智、人力无望解除的困苦(残缺、欠然、原罪)面前才有信仰的生成。这信仰于是不能在强舰安康和明智面前止步。危困中的精神所以才要倚仗爱愿。牵牵连连或生生不息的灵魂所以一向都在祈祷爱。

但是“爱”,是否又一个空洞的词呢?设若人人都能——如各类偶像所许诺的那样——身体强舰心理安康,怡然自乐,岂不就是爱愿的实现吗?但这差不多是废话,这话等于说:如若灭尽人间苦难,岂不就实现了爱愿?但是但是!清醒的人(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正因这“不可能”所以才有信仰的诞生。这“不可能”甚至不是由于社会的不够公正,或法律的不够健全,而是因为人智、人力、人性的生就“残缺”或“欠然”。但凡存在(不论天堂、地狱、人间),则必是两极对立——有限与无限。人以其有限处于无限之中,即是说:人无论走去何处、思向何方,都必陷入迷茫。而这才是神迹(绩)的根本,是神的创造而非人的臆想,是神为人设下的一条无从逃避的恒途——人唯对此说“是”,对人之一厢情愿的臆想说“不”,才可能理解“爱上帝”、“爱人生”,以及人间的互爱。这本无意义的恒途,唯爱可以拯救,可使其精彩、升华,以别于它类物种终生莫名的存活。

但是,爱,为什么就一定是好的(善)?怎样证明这一点?在人诸多的愿望中,凭什么单单认为爱是上帝的要求?换句话:人是怎样听见上帝的爱的命令的?或者:人为什么越来越难于听见那命令了?就因为人离开生命的起点——或最初的眺望、写作的零度——越来越远了。(就好像戏剧,道具愈益丰富多彩,灯光愈益五光十色,角色却更易迷失其中,更易淡忘戏剧原本的意义——目前国内的戏剧、影视就正是这样,导演们纷纷宣称:只要好看!)而只要你回到生命的起点——回到有限面对无限的清醒位置,回到枯寂渴望着精彩、孤独渴望着团聚的时候,你就会重新发现:那渴望压根儿就是爱愿。或者说:唯有爱,可能救你于寂寞与孤独,可以筑起精彩恒途与团聚的归路;相反,恨唯加重那原初的危困。所以神命虽非人说,却又可由人传。数千年的文化缠缠绕绕,立言者越多歧途越多,任何主义都可能是一眼陷阱。我非常钦佩刘小枫所做的工作,我想他是要把那些缠缠绕绕的嘈杂理清,理回到人可以听清上帝声音的地方;唯不知能否做到。

但是,好吧,就算爱的命令可以听清,终于又能怎样呢?——中国人喜欢这样问,隐含的意思是:终于是死呢,还是真能上天堂?若到底还是一个死,就不如先享些此世福乐;若真有天堂可上,倒还值得投些“良善”之资,以期来世去享那利滚了利的福。这类贿赂性的心理姑且不说,单说中国人似乎更关心人的“中断性”或“结束性”处位;就像通常的神话故事,非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尾不可,否则就冒犯了实用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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