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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停从胸腔脱逃的气体,在水裡也了无踪影。
深蓝色的水裡,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
等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后,他才发现,原来在这水裡,自己还能呼吸。
窒息而死的顾虑消失了,他乾脆放鬆躺在水中任由水的流动载浮载沉。
但即使他能呼吸了,全身放鬆了,胸口的窒息感仍旧没有消失。胸口像是被个大石压着,既闷又痛,更让他难以呼吸。
这裡是哪裡呢?而他又怎麽会来到这裡?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冒出,随之而来的是水底不断涌上的气泡。
他好奇地碰了碰最先向他袭来的一颗——
『从台湾来的土包子,滚开啦!』
『我们可是正统的日本皇民,你这冒牌货好意思顶着皇民的身份来这唸书?贱民就该去做下贱的工作,你根本没有资格待在这!』
『贱民怎麽能跟我们吃同样的食物呢?去捡些厨馀吃吧。』
『下贱的人也没资格和我们平起平坐。桌椅给你用太浪费了,你以后就跪着上课吧。我们帮你把桌椅收起来了,看我们多好心,对你多好。』
『可惜有人不懂我们的好心,存心糟蹋,你看那眼神多凶狠。不接受我们的善意就别来上课,快滚回那什麽鸟台湾吧,少在这碍眼。』
『不想滚回去也没关係,你可以去死,反正贱人不管再怎麽唸永远也只会是个贱人,永远不会有任何出息……』
这些是什麽?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又为什麽要对自己说这些话?
许许多多的气泡不断地向他袭来,球体破碎成更多的小气泡,一个又一个地围绕在他身旁,播放着一句又一句恶毒的话语,还伴随着众人的讥笑声。
不愿去回想说那些话的人是谁,他紧紧捂住双耳,不想再听见那些刺耳的声音。
但即使他捂得再紧、再用力,那些气泡、那些声响仍穿过他的皮肤、透过他的身体袭击他的心。
久了,他也累了,也发现自己无力阻挡气泡的侵袭,索性放任气泡攻击自己,就让那些话一直播放下去,也让眼泪融入无边的水中。
就这样吧……反正他离不开这裡,也没办法阻止那些气泡在身旁打转,更没办法不去听那些伤人的言语,而他也忘不了过去的一切……
就让自己一直待在这吧。他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心痛又如何?反正他早就已经习惯了。难过、孤单又算什麽?一个人也能活下去,只是安静了点、寂寞了些。一个人待在这也很好的,他以前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不是吗?这些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没关係的。而且……也没有人等着自己,没有人在乎他快不快乐、开不开心。与其看着他人而寂寞,不如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和自己在一起……
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也能过得很快乐、很快乐……
揉了揉红肿的双眼,他在无意间碰触了颗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气泡,碎裂的球体产生出更多充满缤纷色彩的小气泡,一个一个排列整齐地绕着他的手指而上,紧紧贴着他的皮肤,直到他的胸口。温软的触感与其他的气泡大不相同,暗藏的话语也是……
『我不要你吃白饭配菜脯,我的跟你换好吗?』
那个「你」是谁?他吗?而「我」又是谁?
他怎麽可能只吃白饭和菜脯?从小到大,妈给他准备的饭盒裡至少还会有一点青菜,只吃菜脯吃得饱吗?
『父亲,不会的,因为我是父亲的笨儿子嘛!』
叫他父亲?他何时做了人家的爸爸他怎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不去了,我要留在家裡照顾父亲。』
『因为……因为我怕父亲又像上次一样……』
『父亲,可以不要卖吗?可以不要回你的故乡吗?我可以不念高中,我只想和父亲一起留在这裡……』
『那就一起走啊!』
『父亲现在没有力气,碗弄破了怎麽办?我喂父亲啦。』
『我要永远跟父亲在一起,我才不会不要父亲。』
『我不要结婚,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父亲,其他人我都不要!』
这些是什麽?而这人又是谁?为什麽他会愿意和自己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愿意照顾他、陪着他,而且……还爱着自己。
这人到底是谁?
前一刻还沉浸在孤独的伤痛裡,放任自己心裡的悲伤自生自灭。但现在他却积极地触碰气泡,企图想找出那人的身影。
只是气泡带给他的只有那人的呼喊,他想不起那人是谁,只听见一句又一句的……
『父亲。』
『父亲!』
声音越来越清晰,原本暗无天日、深蓝色的水裡突然出现了点点光芒。那人的声音不仅从气泡裡出现,也从光芒处向他呼喊,在水中迴盪。
过去那裡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个爱着自己的人了?
想着,他重新开始挥动四肢,想游到光芒处,想看见那个喊自己父亲的人,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一心一意地想游向声音的来源处,身旁的气泡似乎都不见了,身边没有任何阻碍,他游得更卖力了,但就在此刻,又有另一颗气泡向他袭来——
『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住这,学校那边的事我已经託人办好了,之后你乖乖去上学就是了。』
『你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有名有姓,我叫做川端康成,我不叫保正。』
『单纯的小鬼,你怎麽这麽好拐?说对你期待,你就乖乖跟着来了?难怪在学校别人欺负你,你就乖乖让人欺负,你难道不会反抗吗?』
『要你反抗不是要你去跟别人打架,现在好了,退学处分,你要怎麽回去跟你爸交代?别人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你有没有长脑袋啊?自己去想办法,我也很忙,不想再帮你了』
『老实过了头就成了愚蠢,你当真以为我是个好人,好心收留你的?我川端从来不是个好人,我只为了我自己而做事。收留你只是因为有趣,现在一点也不有趣了,只会给我们添麻烦,你啊,只是个累赘。』
是啊……他只是个累赘……难怪爸要送他去日本,难怪一回台湾爸就将他赶出家门,难怪啊……
可是即使他是个累赘,但那声音仍不断地喊着,喊他「父亲」。
他是个累赘不是吗?为什麽那人仍一直对自己喊着呢?为什麽那人还会要自己,还想和自己在一起?
或许……他可以问问那人理由,顺便看那人到底是谁,而他又为什麽喊自己父亲。
定下决心,他摆脱了气泡的环绕,再次往光芒处前进。
而这次,光芒处传来的不只是声音,还有一双带着麦芽肤色的手,坚定地向他伸过来,而他也抓住了,紧紧地抓住。
在那人的牵引下,他成功脱离了这片深蓝色鬱闷的海,脱离了那些令人痛苦的记忆。
眨了眨肿痛的双眼,他渐渐地清醒过来,知觉一点一点地回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关节像被人钉上钉子,一动就痛。似乎还有什麽束缚着自己,仔细一看,他才发现他让人抱着。略高的温度不停地从对方的身体传递过来,心裡的寒意渐渐被温暖驱赶。让人抱着,心对着心跳,暖意也在心裡流动。
而那人的手似乎还忙着轻拍自己的背部,动作笨拙却充满了诚意和关怀。明明只是轻轻的拍击,却轻易地就将压在他心口上的大石给拍个粉碎,无影无踪。
他不由自主地抱紧对方,想汲取更多的温暖。那人的气息、拥抱意外地令他安心,让他愿意在他怀裡放鬆,愿意依靠他,也愿意试着相信他。
这人……应该不会伤害我吧?
在离开台湾以后,他从没体验过安心的感觉,曾在某个人身上寻找,回应他的却是轻蔑的眼神,冰冷得让他心碎。
之后,无论他如何捡拾、黏贴,那颗心还是缺了一角,尖锐的缺口总刺得他难受。
但现在那缺口却让心裡的暖流给填补了,慢慢地流进心中的缺口,用温暖填满了他的心。
这次,他可以试着相信这个人了吧?
澹澹地牵起嘴角,他将头埋入对方的颈肩,留下清浅的一吻。
而后,带着微笑,坠入梦乡。
持续拍着怀裡人的背,早已习惯的律动让他没发觉他的微动,直到原本无力垂下的双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背,缓缓地收紧时,他才知道,父亲回来了。
用回来这词,或许有些怪异,因为父亲不是一直在他怀裡吗?但,他就是有种父亲出了趟远门,现在终于回来的感觉。
不知道父亲是去了哪裡,他不知去哪寻找父亲,他只能在父亲身旁等待,不停地唤着父亲,期望他能回应。
虽然父亲未开口说任何话,但他知道,他等到了。
紧抱住父亲,回应他的回应。让父亲知道他在,他还在他身旁陪着他。
「父亲……」
轻声呼唤,良久才听见父亲微弱的回应,还有……从颈部传来奇妙的触感。
刚才那是什麽?
湿湿软软的,轻轻地吸吮着他的脖子,不疼却带了点痒、带了点麻。
心脏不自觉地狂跳,他的脸有些燥热,转过头想问父亲方才是怎麽回事,撑起身子,才发现父亲已安然睡去。带着清浅的笑靥,睡了。
掰开父亲抱着他的双手,将父亲慢慢地放倒在椅子上,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从房裡拿出被单和枕头,让父亲能睡得更舒服,之后他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抱着膝盖看着父亲。
父亲怎麽一下难过,一下又带着笑?他越来越搞不清楚父亲到底怎麽了。虽然父亲现在似乎没事了,但之前的他呢?不停地流着泪,掌心还气愤地紧握,他不曾见过这样子的父亲,是什麽事让父亲这麽难过?
突然想起中午那张被父亲揉烂的纸张,不知被他丢哪去了。像是发现了一丝曙光,他跳下椅子在大厅裡找寻那张纸。摊开一看,满纸的日文,他看不懂,但文末手写的四个大字他却能认得。
川端康成。
他是谁呢?
转头看向熟睡的父亲,又看了看手中的纸,直觉那人有可能就是让父亲如此伤心的罪魁祸首,他气愤地将纸张揉得更烂,只差没撕毁它。将它随便扔在厅内的一角,他拖了原本坐的那张椅子,靠着父亲椅子的把手,就这样看着父亲,心想等过几天父亲好些了,他一定要问问父亲是怎麽回事,而那人又是谁,和父亲又是什麽关係。
明天,他一定要问,一定……
当晨光洒在他的脸上,逼得他不得不醒来拉上窗帘时,他才发现他不是在他的房裡,而是在家裡的客厅。在他身旁的,是他的笨儿子。
摸了摸他的头,将原本抱在怀裡的棉被盖在他身上,他靠着把手,看着熟睡的笨儿子。
睡了一晚,心情平复后,他才想起来,原来在水中不停呼喊他的是他,拉着他的手将他脱离那个世界的也是他,说爱他、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也是他的笨儿子。
寻着回忆,他想起他和儿子的种种,从以前到现在,从小时候活蹦乱跳、老爱跟在他身旁的他,到现在总红着脸、害羞地看着他的笨儿子。虽然他有了新生活,两人相处的时间减少了,但儿子对他的关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