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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个人坐在灯下喝酒,大红裙裾拖在地上,虽说已是三十过半的女人,却依然如花似玉风情不减,依然是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将军府的那个风华绝代的锦娘。门还是半掩,十年了,我知道她还是在等那个人——不关门,希望一回头的刹那,他就一身风尘地走进来……
一时五内翻涌,终于潸然泪下。
我推开门,扑过去:“娘!”
娘眯起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我:“长留!我就知道他一定困不住你!”
我只是笑,眼泪从扬起的嘴角一直流进去。
她举起衣袖帮我擦干脸,了然似地浮起一丝悠然的笑意:“真傻。长留,聚散浮云,有什么好哭的?你不必惦记我,不管怎么样,皇上总会念着旧情,再说还有你曾祖父在呢,娘不会少了照顾。娘这辈子都留在这里,那是因为,娘在心里,总还是跟你爹活在一处,可你呢,你不能留下来,就是心也不能留!这是你娘和你爹的地方,你得放开这一切,去找你的地方……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起来吧。”她拉我到妆台边,把一个小匣子塞给我:“拿去,就知道你会回来,你曾祖父帮你准备好了几年的花销,这可不是正中了你的心意了?你就只管心无旁骛逍遥度日去罢。”
我还是眷念,恋恋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袖:“娘,我一定常常回来看你!”
她只是一笑,拍开我的手:“不许!若有一天,你能告诉我什么叫海阔天空,到那时才准回来……”
我还想说什么,她早一把把我推到门外:“快走吧!长留……”
那扇十年不曾合上的门,在我眼前,慢慢地关上了。
我找到应四,一言不发拉着她直奔城外。站在离京城十五里的山路口,回头看一眼远处堂皇的城池,我慢慢笑起来——
“往西这条路可以到洛阳,往东这条路可以到太原,应四,你说我们先去哪里?”
我知道被我抛在身后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羁绊我的力量了——
十二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真是好诗!”
我忍不住感叹一句。
牡丹、美人、煌煌唐都,洛阳的风度心领神会已久。至于才子,总是当不得一个“老”字的,就像是美人白头、将军迟暮,都一般地让人唏嘘,这一点却是不容洛阳的才子们专美的。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我拉长了尾音,缓缓地跟着吟唱了一遍。
如今也算是怀乡远游之人,一边念着,就有些惺惺的意思……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大约是觉得有了知音,那声音越发抖擞地哀怨起来。
——“……”
而我,终于没来得及感慨。
“吵死了!到底在干什么啊?”应四重重一掌拍上我的背部,然后,揉着眼睛,絮絮地念叨着坐起来:“他疯你也跟着疯?才子、才子——除了半夜扰人清梦,这些才子就没别的本事了……”
我斜楞他一眼,干笑几声:“你也是背井离乡,怎么就一点感伤都没有?也罢,我早发现要从你身上找到‘纤细’是不可能的。”
应四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冷冷回我一句:“是,错过宿头,又遇上山雨,逼不得已借宿破庙,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酸溜溜的读书人半夜不睡觉在那里‘感伤’,你是觉得还不够惨?还要怎么‘纤细’?”
深山废寺,夜半无人,白衣书生——听她这样一说,突然觉得有点诡异。我和她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警觉起来。回头看过去,那书生靠坐在离庙门不远的墙边,也不生火,衣服湿了一大片。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上尽是抑郁,视线一动不动地定在漆黑的雨幕里,嘴里嘟嘟囔囔地犹自把那句洛阳才子翻来覆去的念着。我迷惑地看了好一会,转向应四,她也是一脸恍惚。
我振振衣衫,走到那书生面前,客客气气对他一笑:“兄台,长夜漫漫,山雨恼人,不如过来一起坐,也可以略解些客居之愁。”
书生好一会才把头转过来,一照面,那样迟滞涣散的眼神让我很是骇了一跳。
那书生讷讷道:“公子胜情,不敢领命。”
我好不容易定了定心,伸手拉他起来,走到火堆边:“我和舍妹也是客中,兄台不必顾虑。”
他迟疑了一下,坐下了。
我问:“怎么称呼?”
“我叫李不作。取述而不作之意。公子——?”
我想也不想张口便侃侃而谈:“姓言,行二,家在京郊,我家三代做的都是绸缎生意,人都叫我言二公子,这是舍妹四娘。”
——一番身世早已说得顺口,纵是虚假,却全无破绽可寻。
……渐行渐远……他日的旧名姓、旧面目都不再提起,在无人知识处,我坦坦荡荡,从容不迫,怡然地做着我的言二公子。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时光如三丈白素,随我挥洒,自在挥毫。全没有半点挂碍,甚至有姓无名——我无赖地爱煞这样的自己。
十三
“原来公子是京城人氏……”李不作的愁眉苦脸顿时平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四不动声色,悄悄伏到我耳边:“长留,你看,他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
“就是‘那个’啊!深山野林的,你看看那张脸,白得没点人色!这也就罢了,还那样一脸的哀怨……我看是含冤未申积了年的老鬼。”
我尽量不引李不作注意,仔细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李不作只顾惆怅,倒没工夫管我们是不是在看他——我道:“就算是,估计也是个不成气候的。”
看他这样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还怕他不成?
应四轻笑。
李不作怔忪的想着心事,顺口道:“不瞒二位,我这一身风尘仆仆,也是刚从京城来。到了这里才想到,要是回不去怎么办?唔……真是难……真是难……”说到这里,抬起头,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既然遇到两位,那就是有缘,一定是上天指引我遇到两位大仙!还请两位大仙发发慈悲帮我逃脱困境!”
大仙?
我有些狐疑,他是在叫我们?
“大仙!……”见我们半天没说话,李不作叫的愈发凄切:“大仙若不帮我,我只有老死异乡、流离失所了!”
我回过神,转向应四,她震惊无比地微微张着嘴,连目光都凝滞了。
我清咳:“呃……李兄……你说的大仙,可是指我们兄妹?”
李不作连连点头:“实在是无路可走才敢冒犯大仙,还请大仙不要怪我。”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是什么……大仙的?”我艰难吐字。
他一愣,随即说道:“公子这般俊美无双,这位姑娘也是明艳绝伦,都不该是俗世中人,再说,两位若不是狐仙,又怎么会半夜三更停留在这种荒郊野岭? ”
终于明白过来。
我以为他是鬼,他当我是狐。
自以为在揣测他人,神鬼不觉;他不露半点痕迹,原来也一早将你疑心了。你看,终究谁又把谁算计了去?莫非阁下还以为就你洞若观火、眼力如电,什么都看得通透?
我大笑,应四笑得说不出话。李不作一诧,总算明白了,也讪讪地笑。
应四忍了笑,比比他又比比我们,说:“李兄也是好人品,为何也半夜三更呆在这荒郊野岭呢?我俩和你一样,也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呢。”
李不作的脸色居然慢慢红润起来,原来那让我们好一阵联想的“面无人色”竟是被我们这两个“大仙”吓的——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松了:“唉,君是远游子,他乡幸运身,和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怎么会一样?”
倒被他这句话挑起了兴趣。看看天色,离天亮还遥遥无期,山雨也正下得畅快。反正是永夜难消,不如找点消遣。我问:“李兄到底是为什么事发愁?”
他只是叹气。
“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得上忙呢?”我继续循循善诱。
“是啊,大家参详一下,事情总好办得多。”应四趁机煽风点火。——想来她也和我是一样的意思。
李不作想了想,又是一声长叹:“我是洛阳人,住在洛阳紫云巷尾那座婺嫣园……”
应四接口道:“啊,是那个婺嫣园么?据说那里有天底下最好的的牡丹!你住在那里,那是锦衣玉食,又怎么会无家可归呢?”
李不作微微红了脸,支吾着说:“我也只是寄住,如今可不是被赶出来了么?那里,那里……是我情人的家。”
“……原来你是入赘。”
“不……也不是……”他越发局促,吞吞吐吐了半天:“我那个情人……是……呃……不是女人。”
应四笑吟吟地开口:“原来如此,既然是情人,他为什么还要赶你走?”
大约是看我们并不介意,他放了心,说话也流利起来。
《谢长留》 十四
“他叫裴寻意,是裴家现下的主事人,裴家在洛阳是富甲一方的大族,代代都是些名垂方志的人物。我娘死的早,爹又志在山水之间,出门游历已经好几年没有消息了。我认识他以后,就跟他住在一起,他说话虽不客气对我却是极好的,我们…呃…感、感情也很好。三个月前,他一个朋友从江南来家里作客。那人是胜名天下的才子,一见之下,直让人顿觉身在六朝!真真是王谢家子弟一般的人物!”
我听得有趣,饶有兴致地追问一句:“果真?”
李不作眯起眼睛,叹着气,悠悠然地说出四个字:“芝兰玉树——”
啧啧!
——竟当得起这样四个字呢!
究竟何等人物?……我略一想象,已是神往。
枯枝在火堆里噼噼啪啪的爆裂开来。三人皆是无语默然。
好一会,李不作继续娓娓道来:“我素日在洛阳城方圆百里之内也算小有才名,有这等好机会怎么甘心放过?便拿了几篇自己的诗文请他指教。谁知人家还没说话呢,寻意倒先开了口取笑我,我一时气不过,和他争起来,他便问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听过?你号称才子,这个名声可曾为你带来过什么好处么?’——你们不知道,我不擅营生,从前没认识他时,常常过得潦倒,后来住到裴家了,才总算是衣食无忧……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愿意被他看低了!正好今年开科取士之期将近,那天晚上,我便偷偷跑出来,到京城赶考……”
李不作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一脸抑郁之色。
我一笑,正要开口,应四已经正色道:“科场失利,那是常事,又有什么好介意?你看历朝历代,多少状元、多少榜眼、多少探花?如今还留下名字的又有几个?你看耆卿放翁,你看步兵叔夜,下笔如奔雷,千载之下炳炳朗朗,不也都是一生颠沛?连陈思王那样才高八斗绝代风流,也毕其一生不得展颜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只管想不明白?!”
李不作一震,如啻雷击。继而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向她恭恭敬敬地一揖:“是!是我糊涂了!多谢四娘提点!”
应四只是抿唇一笑。
李不作坐下来,又有点忧心仲仲地说:“可是,你让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就算我厚着脸皮回去了,寻意一定也还在生气,以他的个性一定不肯让我进门!”
这还不简单?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犹豫?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问他:“你想回去么?”
“我以前一心只想让他看看我有自食其力的本事,不想让他看不起,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