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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脑海深处,时时翻出来温习,并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细节,比如母亲微笑的样子,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或是父亲看着她们时宠溺的表情,时间久了,她甚至有点分辨不出,这一幕究竟是真正发生过,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无论如何,随着父亲的离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走得很奇怪,自从那个落雪的早晨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小陶然说过那句“原谅爸爸”的话,人们几乎以为他是无故失踪。A市是一座小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出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和揣度,后来谜团渐渐有了眉目,父亲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出,曾经在这里那里见到父亲和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偷偷来往,每次见到熟人都有点紧张,有一次他还给人介绍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这个人后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父亲这样介绍的时候甚至还在脸红,一看就知事有蹊跷。
父亲离开后,那个漂亮女人也不见了,人们带着兴奋地惋惜说,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老陶这么新潮,居然学人家小年轻玩私奔。
后来,和所有的丑闻一样,人们像嚼甘蔗似的嚼着嚼着就没意思了,索性扑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对陶家母女来说,那个男人留下的是一块不能吐的黄连。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便要哭诉,人们初时还很同情,陪着流泪的也有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那套说辞母亲一张嘴人家都会背,连至亲好友见面都恨不得躲着走。母亲无处发泄便开始往公安局跑,翻来覆去地报案,不是说丈夫被绑架,就是说丈夫被谋杀,有时甚至扯着小陶然,守在派出所里哭闹,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后来,原本就心脏不好的母亲身体彻底垮掉了,大部分时间抱病在家,无论怎样都有心无力,虽说当时的国营单位还没改制,不在乎养活个把闲人,但一向事事依赖丈夫的母亲根本无法撑起一个家,微薄的工资又几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两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说,是韦玲玲的家?
……
思绪纷乱如麻,如扯不开的茧。
陶然闭上眼,她不想想这些。
每当那些陈年旧事泛出心底的时候,她都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母亲一生的悲剧都源于她不肯走出过去,可陶然不会,她不要想从前,她要想以后。
可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后。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
那些从前的苦从前的坏,走过去了再回头,她可以潇洒地挥手,优雅地作别,以为这就是勇敢和宽容。可那些从前的好和从前的爱,又该怎样去说再见珍重,好走不送?
从此以后,是一个人的以后。
一股热气从胸口上升,凝成硬块,哽在喉间,陶然一次次地摒住呼吸,执拗地跟自己较着劲。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会揉着她的头叹气,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视时间结束了,您该回去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惊,慌忙睁开眼,带着歉意对陌生的护士说:
“好的。”
走出门厅,保安跟在她的身后落了锁。
外面,偌大的中庭没有一个人影。
陶然绕过喷泉,沿着鹅卵石小路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
已是九月,蔷薇谢,桂花开。小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大朵大朵的栀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气却萦绕不去,仿佛是对夏天倾诉着最后的依恋。
她缓缓走在缱缱花香之中,心神渐渐镇定下来。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陶然觉得她已经想通了。她开始为自己刚才对刘医生的质问感到可笑,其实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词藻只是造来随便说说随便听听的,比如忠诚,又比如永远。何必较真呢?没有谁是谁的永远。先是父亲离开她,然后是姥姥,现在是林醉,将来也许是母亲,直至她自己。
时近午夜,出租车转过一个个空寂的街角。
司机扭开收音机,一串干净的吉他音流淌出来,如珍珠坠地,丁丁咚咚滚落到远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个男人在唱,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块还没融化 你在看表 我笑的尴尬
你说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楼下 想了很久 想你说的话
你说爱情很窄 世界很大 而我们应该长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想我听懂你话中的话
而我知道那真爱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这么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声,吓了司机一跳。
“啊?”他扭头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东花木路吗?这刚到甜爱路,还没过江呢。”
“不,我就在这儿下。”
司机疑惑地瞥了瞥倒视镜里那个立在路边的单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陶然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片刻,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使劲,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沿着马路朝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经过路牌的时候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没听错,原来这个地方真的叫做甜爱路。
甜…爱…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觉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刹那,泪如雨下。
很久以后,陶然也可以不失风趣地跟别人聊,说失恋就像感冒,说人一辈子总要感上一次冒,说感冒没有特效药,得了就只能扛着,又说感冒总会好的,时间长短而已,所以因为失恋而要死要活如同因为感冒就进ICU(重症监护病房)一样,会被人嘲笑。
说这些的时候,她听着音乐捧着红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那是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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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W: 上海的确有一条甜爱路,在四川北路附近,上海的马路大多以全国各地的省市名来命名,如江苏路,赤峰路,潍坊路等等,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也有一个甜爱市呢?
第七章
陶然一直知道琉璃是个破坏力惊人的人。
有一次,琉璃和老公大刘在家吵架――在他们家,所谓吵架就是一幕火爆的独角戏,女主角力撑全场,而大刘,与其说是男主,更像是道具,常常像闷嘴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那次也是这样,琉璃乒乒乓乓嚷了半天,得到的回应加起来不过三句,后来大刘被她吵得烦了,索性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琉璃本来就发泄无门,这下更是连道具都没有了,气得抓狂,竟然自己找来工具,吭哧吭哧把书房的整块门板顺着合页给卸了下来!
事后听他们说起这事,陶然骇笑不已,连声说地球女人好可怕。
她没料到,有天早上她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可怕的地球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旁边竖着的是她的门板。
她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陶然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在混沌中,就看到门口有个身影冲过来,琉璃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她使劲晃着她的肩说:
“陶陶,你没事吧?!”
“呃……什么事?”
没头没脑地,陶然被她摇得更迷糊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手机关机,座机没人接,来你家敲了无数遍门也没人应,到处都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喛……”陶然有些清醒了,她先按住琉璃的手,免得被她摇散,慢悠悠地解释:“手机没电了,我回来的晚,吃了点安眠药,什么都没听见……”
“安眠药?!”琉璃的表情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陶然好像明白了,苦笑道:
“两粒。”
琉璃愣了愣,半天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陶然揉着被她摇得隐隐作痛的肩,一抬头,发现大门洞开,门板吊着半边,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那探头探脑,看见陶然瞅他,憨厚地笑了笑,指指琉璃说:“还没给钱呢。”
“哦对对对。”琉璃赶紧掏出钱包走过去,把人打发走,扭头回来,一本正经地给陶然解释:“你这门太复杂了,我找了个专业开锁的。”
陶然哭笑不得,指着琉璃说了句“你”,叹了口气,便没再说下去。
琉璃不服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昨天电话断了以后,你一晚上没出现,连句交代都没有,这可一点都不像你,我急死了,到处找,连警察局都去过了,该死的他们说失踪要满24小时才能报案,我哪等得了那么久?生怕你一个人在家……啊……那个啥,所以一大早就去满世界找锁匠,死说活说才说服一个肯来,你说,我容易吗我?”
陶然被她一阵抢白,有气无力地反驳:“哪个啥?你看我就那么像要那个啥?”
琉璃连忙把语气放软:“我也没觉得你是会那个啥的人,可这不是非常状况非常对待嘛。万一……”
陶然按住琉璃的手,没让她说下去,“琉璃,咱们就别啥啥啥地打哑谜了,你不是说过,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要真的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也等不到今天,多少难过的槛儿都过来了,既然那些不值得死,那么这次也不值得。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郑重认真。
琉璃眼睛忽地一热,嘴上却嗔怪道:“你这人就爱粉饰太平,嘴上总说好好好,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怎么不好啦?”陶然不满地抗议。
“还说没有?车的事先不说了,就说现在,你看看你,有床不去睡,乱七八糟地躺在这,还有……”琉璃扯过身边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面化妆镜,伸到陶然面前。
陶然疑惑地往镜子里一瞧,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里的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脸也有些肿,头发乱作一团,昨天的外套还穿在身上,早在沙发上揉得像块抹布。
她呻吟一声,推开镜子捂住脸:
“天,这个猪头是谁?”
琉璃扑哧一声笑出来,心彻底放了下去――还知道自嘲,说明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好啦好啦,看你可怜兮兮的,我也不跟你计较昨天放人家鸽子的事了,不过下次再害我丢脸,哼哼……”她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
“啊?”陶然惊讶地放下手,“我放谁鸽子?昨天不是去了吗?紧赶慢赶才赶得及你的二十分钟。”
“你去了?”琉璃也惊住了,“去哪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寒舍,见了那个刘医生。”……还冲他发了通脾气。
陶然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不可能!”琉璃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家明在那边等了你好久,我始终有跟他通电话,你一直没出现,后来等到大概九点多钟,怎么都联络不上你,我就着急了,说要来你家看看,家明还陪着我过来了一趟,也陪我去了公安局,后来实在太晚了我就让他先回去了。从头到尾他都没见到你!”
听琉璃说得头头是道,陶然也晕了,分明事有蹊跷,她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开始慢慢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