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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和母亲的二十年又是什么?
她抿紧唇,一言不发。
父亲见陶然肯看他,以为她的敌意有所松动,紧张地开口道:“然然,当年,爸爸离开你们,真的是不得已……”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涩哑,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A市这个内陆小城,进行着一项机密的国家科研项目,陶建国时正年富力强,是项目组的骨干力量,像当年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老实本分,谨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对科研有着一股子非比寻常的钻劲,为了技术攻关甚至可以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间结识了一名从北京来A市公出的年轻女性,她自称姓唐,在某个科研机关担一份闲差,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所以常能比较方便地接触国外的最新信息。言谈中,陶建国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术难点,试探着问唐小姐能否搞到国外的相关研究资料,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并且真的在不久之后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资料拿来了。陶建国如获至宝,当即列了个更长的单子给她,这时,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国外的朋友也有意与国内做些技术交流,如果陶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大家礼尚往来,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国十分犹豫,他在涉密岗位工作多年,心里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么是高压线,碰触不得。但对方能够提供的资料实在太过诱惑,而且唐小姐也说,只需量力而为,毫不强迫,他又看了看对方需要的资料清单,不算离谱,抱着打擦边球的侥幸心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两人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又陆续交换了几次情报。
在陶建国看来,这根本就是不等价交换,分明每次都是他占便宜,却不知,那些都只是饵,人家放的是长线,要的是大鱼。
终于,唐小姐索要的资料涉及到核心机密,这让陶建国起了警觉,几番推搪之后,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气气的笑脸,软硬兼施,但都被他坚决拒绝。无奈之下,对方图穷匕见,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国吓得方寸大乱。
原来,这位唐小姐所谓的海外关系是在台湾,他们盯上他已经有些时日,意在探听他所参与的机密项目,唐小姐告诉他,之前他们的接触和交易都已留下记录,现在两人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只能共进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质是一样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敌,而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大,与其担那些无谓的风险,不如干脆把情报交出来,既能得到巨额赏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从此以后再无纠缠,两不相干。
陶建国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通敌”这两个字扯上干系,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卖国家机密这种事,就算再借他七八个胆子也做不出来,对方却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紧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唐小姐又来偷偷找他,这次,她带来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陶工,实不相瞒,我冒险过来是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她忧心忡忡,说:“我们刚刚得到情报,你我之间的来往已经引起这边安全部门的注意,我们不确定他们了解多少底细,但情势相当危急!”
陶建国一听吓掉了魂,“那怎么办?”
唐小姐神情沉重,说:“上头让我立即回去,只要一出境就万事大吉,陶工,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讲感情也要讲义气,不能丢下你不管,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马上安排渠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潜逃?
陶建国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小姐又道:“陶工,现在外面正在严打,形势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会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们这绝不是小事,一旦事发……”她皱紧眉头,没有说下去。
半晌,陶建国颓然道了句:“让我想想。”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我明天就动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们早上八点在老地方见。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不愿见你断送于此,请千万三思!”说罢,她匆匆起身,离开前又千叮万嘱:
“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否则不仅路上不安全,还要连累别人担风险。”
陶建国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之中,一夜过去,其中的痛苦与煎熬自不必说。
天亮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风,他忍着满腹的心酸与妻子告别,又把小女儿送到学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进校门,陶建国咬牙转身,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二十年光阴荏苒,他选择的这条路,其艰辛坎坷远非当初可以想象。
一路颠簸抵达台湾之后,陶建国立即被软禁起来,不断有人来游说他重新主持项目,继续该项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这场骗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挚爱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万念俱灰之下,老实人也起了犟脾气,他坚称自己并不知晓项目全貌,无法以一人之力复制并继续整个研究,每当被问到关键之处他便拉三扯四地装糊涂。他如此不配合,对方难免恼怒,但由于他作为“弃暗投明的对岸科研人员”,本身具有文宣价值和心战意义,因此并未遭受过激对待。就这样过了两年,对方忽然松懈下去,似乎对项目的事失去了兴趣,他开始在特别监管之下从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后,这种监管渐渐有名无实,他亦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前尘旧日,恍如隔世。
因为身负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与家人联络,唯恐连累到她们的生活,原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到对岸的妻儿,谁知时隔二十余年,他在台湾偶遇当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给他带来许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陶建国这才知道,他的出走在A市公安部门只被列为失踪,民间传言则是私奔,完全与叛逃无干,想必姓唐的女人当年一番话不过是在诈他。而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机密项目也早在他出走两年后宣告失败,悄无声息的,再也无人提及。
旧同事的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把陶建国震得目瞪口呆,返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以返乡见家人了!
为保万全,虽然心情激动难抑,陶建国还是经过了一番周密的准备,才于近日悄悄化名回到A市,幸好陶然舅舅家的老宅还在,他没费多少周折就重新联络上了故人。考虑到二十年的千头万绪难以在电话中说得明白,他们决定赶赴上海,直接与陶然母女相见。
陶父思亲心切,一下飞机就催着舅舅带他来海德,两人谁都没料到,陶然母亲对丈夫的出现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她不敢置信地叫出一声“建国”就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
一念之差,二十载骨肉分离,多少爱怨,多少苦难,讲起来不过是盏茶的工夫,日子却是得一日一日捱过来。
无数感慨归于一声长长的叹息。
陶然低着头,安静地听着,直至父亲落了话音,仍旧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然?”舅舅叫她。
陶然终于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牢对面那张陌生的脸,她轻声问他:
“你还记得,你走那天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父亲点了一下头,眼圈微红,颤抖着把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
“答案是不。”
陶然平静地说出四个字,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
第三十八章
陆浥尘正在茶室门口的紫藤架下面出神,忽见门一开,陶然从里面冲出来,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经过。
“陶陶。”
浥尘一愣,连忙追过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闷不作声,脸上没有表情,还好她并没有远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仍然沉睡着,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衬着雪白的床单显得人更加虚弱,即使在睡梦中她都紧紧蹙着眉,在额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着床上的母亲,心上像是坠了一块石,重似千钧,坠得它隐隐作痛。骨肉连心,她为母亲而痛。
母亲的一生是场悲剧,就连二十年前那些零星的快乐似乎也只是为了反衬结局的悲怆而存在,积年累月的病痛和愁苦使她变得封闭而暴戾,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方寸之间,拒绝爱,拒绝欢乐,拒绝一切美好。
而这些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无论是因为他的背叛还是因为他的软弱,陶然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原谅他。可再多的恨也不能掩盖她心底的内疚和自责,她不禁要问自己,你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靠近母亲的心,遑论抚慰?母亲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令她恐惧,令她远离,她更像是个旁观者,而从不敢走近去,把母亲拉出来。
她无法回避自己的懦弱,她也无法用别人的过错为自己开脱。
想到医生的话,陶然控制不住地一阵心慌,她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瘦小干枯,像是没有任何重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陶然眼睛一热,喉咙发紧,她掀开被子,把母亲的手轻轻掖了进去。
泪水终于落下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小圈水迹,慢慢洇开。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浥尘把她扶起来,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默默无言。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哽咽地说着:
“为什么我连一个女儿都做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妈妈,我从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满意,从没有一天能让她开心,……我总是惹她生气,上次要不是为我的事,她就不会病情加重,她不过是想我早点结婚,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让她如愿,总是让她失望……”
“陶陶,你已经尽力了,很多事情只是身不由己,不能怪你。”浥尘好言安慰她。
陶然使劲摇摇头,闷声说:“不,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是我自私,我没有为妈妈着想,才会让她一直遗憾。”
“好了,陶陶,不要对自己不公平,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自私的人。”她越说越伤心,浥尘只好边劝边哄。
看她哭得难受,他的心里也不好过,许是一时冲动,他忽然说:
“陶陶,要是你这么介意结婚的事,不如,我陪你去结,现在就去!”
啊?陶然听得一呆,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惊疑地问:
“假装结婚?”
这女人会错了意,他可没说假装,浥尘郁闷,转念又有些后悔,瞧他挑得这个时候,要是他真把求婚两个字说出口,她肯定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这么想着,他也没言语,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
陶然更惊讶了,问:
“这种事情怎么假装?假装多久?”
“假装很久。”浥尘看着她,看得那么认真。
她显然不满足于他所说的“很久”,执拗地说:“妈妈会长命百岁的。”
“那我们就假装白头偕老。”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陶然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绊了个跟头。
那四个字如同一个咒语,总是能准确地命中她,即使说的那个人是陆浥尘,即使,他说的是假装。
过了好一会,她才很轻却很郑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