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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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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 

    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后 记

    对于出书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在这辽阔的生活之海里,写作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实实活着的滋味。 

    我的书,从来没有请求知名人士写序的习惯。总是家人说一些话,就算数了。这样比较简单。 

    至于我的母亲在她的序里叫我“纸人”。我觉得很有意思。其实比我更纸的人还有很多。 

    这半年来,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较用功,共写了七十多篇,却并没有拿出来发表的打算。印成书的,其实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纲”,坚守记录事实,绝不给人生下定义。母亲说,我常会哀叫:“不写了!不写了!”又说,这就好比牧童在喊:“狼来了!狼来了!”一般。这倒是实在话。 

    对于写字这回事,最不喜欢有人逼。每被人勉强时,就明明看见一只狼在树林的边缘盯住我,于是自然会喊:“狼来罗!” 

    这一年以后,又会开始大幅度的旅行。前几年看书看得很起劲,那绝对不是有目的的行为,那是享受。 

    读书和旅行,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快乐最深的时光,大半都由这两件事情中得来。而这种经验,其实又交杂着一种疼痛,说不明白的。 

    回想记录在纸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变动总会出现。迫使我想到席慕蓉的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不必跟我说再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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