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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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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唯一认定的东西。我们两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 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人连我帐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还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分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孩子们围住,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房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的冰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么人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气了。

    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洗礼,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张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套送给他,叫他不许再来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

    “你爸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一团,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

    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做了三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我将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的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听起玻璃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的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断裂声,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山羊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

    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修补。“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苦恼,因为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高的墙,将邻居们的天台隔开。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常常在天台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风吹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忍无可忍,就对邻居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不还他们了,请他们关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着羊对我们眯着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会这个景象是如何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板,重重的跌在荷西的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绳子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的混蛋放羊出来的。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的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净净。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个大耳光,对荷西尖叫着:“你看,你看”——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至流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

    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的过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没有,没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的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对我说,表情很生硬。

    “你这盒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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