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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_贾平凹-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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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所带的稿纸用完了最后的一张,我又返回到了户县,住在了先前住过的房间里。这时已经月满,年也将尽,“五豆”、“腊八”、二十三,县城里的人多起来,忙忙碌碌筹办年货。我也抓紧着我的工作,每日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妇瞧我脸面发胀,食欲不振,想方设法地变换饭菜的花样,但我还是病了,而且严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书桌,书里的庄之蝶、唐宛儿、柳月在纠缠我;一离开书桌躺在床上,又是现实生活中纷乱的人事在困扰我。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境界里。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对我来说,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终于让我写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会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这部苦难之作命运又是怎样。从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书桌前目注着那四十万字的书稿,我不愿动手翻开一页。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



 方英文

    在我的朋友中,英文忠厚而幽默,我很爱他。他供职于我的家乡的那个州城里,文人都知道他,尤其乡里的那些作者、读者,地里的萝卜长青长白了,红薯真红了,就记起了他。但州城所有商店的营业员不知道,因为他不讲究穿,也没有以漂亮的媳妇而给人炫耀的意识,每次与妻子相隔了距离去商店,他总蹴在门口台阶上吸纸烟。前些年我进商州,找的是何丹萌,后来何丹萌调走了,那间霉而黑的屋里接替的是他,我就又找他。那间屋子一直住文人,且两位主人都给我备有被褥,我觉得我与这间屋子有缘分,曾一次梦里梦到几百年前这 

    块地方就是我家的。每次去,方英文说:“元春又省亲了?”我说:“再投奔梁山嘛!”

    我回乡的样子很野,挎包里塞一件换洗衣裳,装一册《道德经》一册《诸葛神数》,两条纸烟,牙刷和钢笔全在口袋了,一下车进商州,喜欢买囫囵一张“锅盔”大饼,一边走一边拧着吃,见着他,手里还剩多半张,他总要说:我给你照张相!但他没有照相机,多年来还是没有。

    他儿子两岁,要儿子看着我,问:“他是谁?”儿子说:“贾平凹!”他说:“小孩不能叫大人名!你重说。”儿子说:“是人。”他于是说:“我这儿子是哲学家呀,是现代派呀!他虽然刚才叫你名字,可证明你名字老幼皆知嘛!”

    住下的这个夜里,他必然就开始攻击我的文章,朗读他的文章,直朗读得我的头枕在床头昏迷了,他说:“你不会欣赏!”把被子替我掖好,就出去了。第二天一早就来打门,端一杯奶和两根麻花要我吃。我正要感激他,他从口袋又拿出那文章从头又念,连标点也念。我说:“还好。”他说:“不好,是麻花好。你不是个君子!”

    他的妻子极像山口百惠,十分疼他,稍不见他,就在门口呼唤“方英文”。他一听见就得意了,说:“她离不得我!”单位派他出差,他要对妻子说:“你要想我了,就看咱们儿子,那是我脱的壳。”但突然一次吵架了,竟然说出个离婚二字。他说,你敢写离婚书吗?妻子没想真的写了,他看着离婚书脸都绿了,但很快说:“写得不错,只是两个字错了,你改一改。”妻子扑哧笑了,世界从此和平,此事他好得意,作为经验传授我四次。

    一次我应约写一篇创作谈,他知道了,说:“搞不了创作的人才常常写创作经验的。”我很窘,把那篇文章揉了,以后再不写这类东西,也不读这一类的东西。

    他常给我来信,无事来信。听说我当了一个社会上的名誉性的官儿,来信的一页纸上四分之三是他给我送头衔。我不敢迷那些虚名了。以后有人当众张扬我是什么什么职名儿时,我就觉得他在笑我,于是就摆手,说那些名分是追悼会上才用的。

    有一阵他来信爱作画,先是一杯茶,我就回信画一壶酒,他于是又来一盘鸡,我到后来干脆送他一海的酒一林的肉,他愤怒了,来信说他先是君子,是我勾引他也成吃喝小人。最短的一封信,是他写了一句话:“你一定想我!”

    我确实想他:他有挺阔的嘴,胖胖的屁股,一边和我下棋一边放屁。而儿子忙乱地掀他的衣服,扰乱得棋下不成,责骂儿子,儿子却说他在寻放出的屁哩;然后一块儿去厕所,两人亲自小便,说些同厕所一样不卫生的趣话;然后我们谈文学;或者像考状元一样相互命题作文。

    夏天里回商州,他说某某杂志开辟了他的小说特辑,某某评论家撰写了对他的批评,“真的,大有成名的迹象了!”我没有理他,也宣布不写一个字吹捧他,人太熟了,容易捧杀或棒杀,现在文坛上佛魔不分,天才与小丑混淆,我不落嫌疑和罪恶。他也说:“看你写我的批评真还不如听我老婆的读后感。你要实在想写我了,以我为题材写你的散文去!”

    于是我写了以上这些。



 朋友方韵

    方英文是我的朋友,住在商州;方韵是方英文的儿子,今年四岁。方英文常常抱怨方韵个头不长,别人家门扇上测量的刻线一条一条的,他家的门扇上只有两道。方英文说:“儿呀儿呀你几时才长个儿呀!”方韵说:“爸呀爸呀你几时才升工资呀!”方英文没了脾气。方英文因职称评定生过闷气,从此胃不好,爱放屁,每次方韵掀了他的后襟说要寻气蛋哩。方韵把下雪不叫下雪,叫“天脱皮呢”。说眼睛看不见了是“眼睛灭了”。方英文的住屋窄狭,隔壁却有个有权人家房子多得作了鸡室,鸡一打鸣,方韵就说“鸡响”了。鸡响了,方 

    英文烦得就到凉台上去,拿望远镜往远处看。一看看到对面楼上一家窗口,里边有女人擦澡的,人家用报纸贴在窗子上,上面写了三个字:没意思。方韵偏问:“没意思是啥意思?”父子俩晃荡晃荡到街上去,街心花园里有两只鸽子,一只白的,一只黑的,正亲喙嬉耍哩,方韵说:“爸,你说哪只是女的,哪只是男的?”方英文说我不知道,方韵得了意:“我知道!白鸽子是女的,黑鸽子是男的。”方英文问为什么?方韵说:“因为你黑,我妈比你白。”这时候,迎面走来一对夫妇,却是女的奇黑男的特白,方英文要告诉儿子了:你的判断是不牢靠的。方韵一脸疑惑,回到家后突然想通了,说:“我知道了那女的为啥黑?因为男的打麻将,女的脸气黑了,你每次打麻将,我妈脸就黑了!”方英文骂了一声把他妈的。

    方韵是方英文的反对,方英文虽然心里不受活,但方英文是作家,写文章就常要引用方韵的语言。文章发表了,在家一边抖着稿费票子,一边念了给方韵听,方韵说:“用我的话,没意思。”方韵看不起方英文,也看不起我,方英文来信说:方韵还认不得字,但能识得你的名字,在家翻杂志,每每看到你署名的文章,就说:“又是贾平凹!”极鄙视的样子。

    1993年6月15日



 说白烨

    陕西有两个姓白的走了北京,一个是作家白描,一个是评论家白烨。北京城里从来是水深浪大,两个人却都活得头角峥嵘。原本长安城里也应是藏龙卧虎,但毕竟是藏与卧的,水土养人难留人,他们走得好。遗憾的是他们开始说京语,声声不入耳,我一见到他们就强迫用秦腔,秦腔在唐代仍是国语嘛。

    第一次认识白烨时,把烨念错为桦,在众人面前很窘了一回。白烨说:有一个大人物看 

    了我在某报上写的文章,也念为白桦的,白桦那时受批判,大人物就批评报社为什么还发表白桦的言论?报社负责人忙去解释了是白烨不是白桦,桦是木之旁,烨是火之旁。我说:啊嗬,那我也是大人物了!

    白烨是黄陵人,那里产煤,据说煤质优良,无烟,用报纸能点燃。我说,女人嫁到你那儿要尿三年黑水。白烨说:那里人是走虫。白烨尤其能走,他每年回陕西数次,不是来组织书稿,就是来联系出版方面的事。回陕如元春省亲,朋友们都要看看他,他也一一要回访,那些日子,分分秒秒都得计算。但是再忙,他都要抽空回老家去看望娘,再累,头发总梳得光光的,到任何地方了脱了大衣要挂着或叠了放好。他走后,朋友们常感叹他的孝道,朋友们的老婆却羡慕人家这男人的整洁。

    白烨的忠实可靠是著名的,大凡委托他的事,只要承诺了,没有不落到实处的。我们笑他:若做大官,可以当顾命大臣,若在戏文里,是《赵氏孤儿》中的角色了。现在做忠实可靠是需要有情操,有大境界的。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出了一个白烨,他当然是人缘极好,在京城,在长安,在外省很多地方,都有一群喜欢他的女人,不管什么年龄层次,也不管什么政治艺术见解。常常是甲与乙生分,但甲与乙皆与白烨友好,白烨因此也做了许多团结工作。他年纪并不大,地位并不高,一张辐射的蛛网中间,守定的应是一个肥大的老蜘蛛,却是白烨。

    这样的人,天生应该做编辑。

    白烨就是个好编辑。

    有人能写文章却耐不得编稿子的琐碎,有人能耐得其烦又缺乏鉴赏力,有人能写能耐能鉴赏但又没有长久的热情,而白烨恰恰具备了一切。我见过他为自己的文章而得意,更见过他读过别人的文章更激动的样子。我差不多每年都收到过他编辑的书籍,来信中喋喋不休地介绍此书内容如何之好,又反复征询此书版式怎样,封面设计怎样,虽是征询,其自满之情溢于纸面。和女人在一起不敢问起她的孩子,与白烨在一起,不要提说他编辑的书。

    一九九三年初,我躲在西安郊县写《废都》,写得很苦,很寂寞。白烨来了,有客自远方来,我们都不亦乐乎。白烨那次来陕是编印一套丛书的,数日里寻找,寻不着,终打听清人在郊县,不顾一切就跑来了。他说:“我来看看你。”我说:“不,是上帝让你来取书稿的。”他叫道:“写完了?!”高兴地要把我抱起来。这一夜,我没有让他走,我们吃搅团,吃酸菜,谈创作,谈编辑,几乎没眨眼。翌日清早,我们用硬纸夹夹了近一尺高的手稿,拿绳子反复扎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再装在一个布口袋里,他背走了。这部十多斤重的,耗费了我半年心血的手稿,白烨一直背到了北京,亲手交给了北京出版社的田珍颖。白烨曾经他手为我托带过好几部手稿,这一次却记载了一段难忘的传奇。

    我作为作家,白烨给了我相当多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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