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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_三毛-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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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着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有时候,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来,我看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郭太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着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着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着。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命在喘。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 

    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打开了一条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我去叫医生——”我说着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着。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街口等,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 

    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迳自跟去了医院。“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去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着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 

    我匆匆忙忙的跑着找病房,推开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着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终闭着。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着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着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着。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时好似醒着,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着窗外。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着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着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着没付呢!”银行的人说。“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着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 

    “借我十六万,马上要——” 

    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着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着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着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着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可以译成中文,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我们还赚了— —” 

    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着说着这事变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钱,没有说话。 

    “请给我部分的钱去付七天的住院费——”我跌在他身边去数钱。 

    数钱的时候,克里斯无力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对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发了一次烧,便慢慢的恢复了。 

    那几日我不大敢去医院,怕他要问我书的事情。我在克里斯的房内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东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写了一大堆。 

    没几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执的挺着。 

    “什么素别再吃啦!给你换鲜鸡汤吧!”我笑着说,顺手将一块做好的豆腐倒进鸡汤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边晒太阳,一直很沉静,他没有问书的事情,这使我又是心虚了。 

    后来我便不去这家人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门铃响了,我正在院中扫地,为着怕是邻居来串门子,我脱了鞋,踮着脚先跑去门里的小玻璃洞里悄悄张望,那边居然站着克里斯,那个随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开锁请他进来,这儿公车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来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快坐下来,我给你倒热茶。”我说。 

    克里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这个客厅,我不禁赧然,因为从来没有请他到家里来过。“这是荷西。”他望着书桌上的照片说。 

    “你也来认识一下他,这边墙上还有——”我说。那个黄昏,第一次,克里斯说出了他的过去。 

    “你就做过这件事?”我沉沉的问。 

    “还不够罪孽吗?”他叹了口气。 

    二次世界大战时,克里斯,学心理的毕业生入了纳粹政府,战争最后一年,集中营里的囚犯仍在做试验,无痛的试验。 

    一个已经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关进隔音的小黑房间一个月,没有声音,不能见光,不给他时间观念,不与他说话,大小便在里面,不按时给食物。 

    结果,当然是疯了。 

    “这些年来,我到过沙摩阿、斐济、加州、加纳利群岛,什么都放弃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赎罪,结果心里没法平静——” 

    “你欠的——”我叹了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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