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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陶俑仅仅是一个人头,像是一件器皿的盖子,它两眼望空,嘴巴微张。这是史前的陕西人。陕人至今没有小眼睛,恐怕就缘于此,嘴巴微张是他们发明了陶埙,发动起了沉沉的士声。微张是多么好,它宣告人类已经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它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夸夸其谈。陕西人鄙夷花言巧语,如今了,还听不得南方“鸟”语,骂北京人的“京油子”,骂天津人的“卫嘴子”。
到了秦,就是兵马俑了。兵马俑的威武壮观已妇孺皆晓,马俑的高大与真马不差上下,这些兵俑一定也是以当时人的高度而塑的,那么,陕西的先人是多么高大!但兵俑几乎都腰长腿短,这令我难堪,却想想,或许这样更宜于作战。古书上说“狼虎之秦”,虎的腿就是矮的,若长一双鹭鸶腿,那便去做舞伎了。陕西人的好武真是有传统,而善武者沉默又是陕西人善武的一大特点。兵俑的面部表情都平和,甚至近于木讷,这多半是古书上讲的愚,但忍无可忍了,六国如何被扫平,陕西人的爆发力即所说的刚,就可想而知了。
秦时的男人如此,女人呢,跪坐的俑使我们看到高髻后挽,面目清秀,双手放膝,沉着安静,这些确初出土时被认作女俑,但随着大量出土了的同类型的俑,且一人一马同穴而葬,又唇有胡须,方知这也是男俑,身份是在阴间为皇室养马的“围人”。哦,做马夫的男人能如此清秀,便可知做女人的容貌姣好了。女人没有被塑成俑,是秦男人瞧不起女人还是秦男人不愿女人做这类艰苦工作,不可得知。如今南方女人不愿嫁陕西男人,嫌不会做饭,洗衣,裁缝和哄孩子,而陕西男人又臭骂南方男人竟让女人去赤脚插秧,田埂挑粪,谁是谁非谁说得清?
汉代的俑就多了,抱盾俑,扁身俑,兵马俑。俑多的年代是文明的年代,因为被殉葬的活人少了。抱盾俑和扁身俑都是极其瘦的,或坐或立,姿容恬静,仪态端庄,服饰淡雅,面目秀丽,有一种含蓄内向的阴柔之美。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为汉唐,而汉初却是休养生息的岁月,一切都要平平静静过日子了,那时的先人是讲究实际的,俭朴的,不事虚张而奋斗的。陕西人力量要爆发时,那是图穷匕首现的,而蓄力的时候,则是长距离的较劲。汉时民间雕刻有“汉八刀”之说,简约是出名的,茂陵的石雕就是一例,而今,陕西人的大气,不仅表现在建筑、服饰、饮食。工艺上,接人待物言谈举止莫不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不是陕西人性格,婆婆妈妈,鸡零狗碎,为陕西人所不为。他不如你的时候,你怎么说他,他也不吭,你以为他是泼地的水提不起来了,那你就错了,他入水瞄着的是出水。
汉兵马俑出土最多,仅从咸阳杨家湾的一座墓里就挖出三千人马。这些兵马俑的规模和体型比秦兵马俑小,可骑兵所占的比例竟达百分之四十。汉时的陕西人是善骑的。可惜的是现在马几乎绝迹,陕西人自然少了一份矫健和潇酒。
陕西人并不是纯汉种的,这从秦开始血统就乱了,至后年年岁岁的抵抗游牧民族,但游牧民族的血液和文化越发杂混了我们的先人。魏晋南北朝的陶俑多是武士,武士里相当一部分是胡人。那些骑马号角俑,舂米俑,甚至有着人面的镇墓兽,细细看去,有高鼻深目者,有宽脸彪悍者,有眉清目秀者,也有饰“魋髻’的滇蜀人形象。史书上讲过“五胡乱华”,实际上乱的是陕西。人种的改良,使陕西人体格健壮,易于容纳,也不善工计,易于上当受骗。至今陕西人购衣,不大从上海一带进货,出门不愿与南方人为伴。
正是有了南北朝的人种改良,隋至唐初,国家再次兴盛,这就有了唐中期的繁荣,我们看到了我们先人的辉煌——
天王俑:且不管天王的形象多么威武,仅天王脚下的小鬼也非等闲之辈,它没有因被踩于脚下而沮丧,反而跃跃欲试竭力抗争。这就想起当今陕西人,有那一类,与人抗争,明明不是对手,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了却还往前扑。
三彩女侍俑:面如满月,腰际浑圆,腰以下逐渐变细,加上曳地长裙构成的大面积的竖线条,一点也不显得胖或臃肿,倒更为曲线变化的优美体态。身体健壮,精神饱满,以力量为美,这是那时的时尚。当今陕西女人,两种现象并存,要么冷静,内向,文雅,要么热烈,外向,放恣,恐怕这正是汉与唐的遗风。
骑马女俑:马是斑马,人是丽人,袒胸露臂,雍容高雅,风范犹如十八世纪欧洲的贵妇。
梳妆女坐俑:裙子高系,内穿短孺,外着半袖,三彩服饰绚丽,对镜正贴花黄。 随着大量的唐女俑出土,我们看到了女人的发式多达一百四十余种。唐崇尚的不仅是力量型,同时还是表现型。男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女人都是展示着自己的美,这是多么自信的时代!
陕西人习武健身的习惯可从一组狩猎骑马俑看到,陕西人的幽默、诙谐可追寻到另一组说唱俑。从那众多的昆仑俑,骑马胡人俑,骑卧驼胡人俑,牵马胡人俑,你就能感受到陕西人的开放、大度、乐于接受外来文化了。而一组塑造在骆驼背上的七位乐手和引吭高歌的女子,使我们明白了陕西的民歌戏曲红遍全国的根本所在。 秦过去了,汉过去了,唐也过去了,国都东迁北移与陕西远去,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日渐消亡,这成了陕西人最大的不幸。宋代的捧物女绮俑从安康的白家梁出土,她们文雅清瘦,穿着“背子”。还有“三搭头”的男俑。宋代再也没有豪华和自信了,而到了明朝,陶俑虽然一次可以出土三百余件,仪仗和执事队场面壮观,但其精气神已经殆失,看到了那一份顺服与无奈。如果说,陕西人性格中某些缺陷,呆滞呀,死板呀,按步就班呀,也都是明清精神的侵蚀。
每每测览了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陶俑,陕西先人也一代一代走过,各个时期的审美时尚不同,意识形态多异,陕西人的形貌和秉性也在复复杂杂中呈现和完成。俑的发生。发展至衰落,是陕西人的幸与不幸,也是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的幸与不幸。陕西作为中国历史的缩影,陕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国人。十九世纪之末,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地处西北的陕西是比沿海一带落后了许多,经济的落后导致了外地人对陕西人的歧视,我们实在是需要清点我们的来龙去脉,我们有什么,我们缺什么,经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最根本的并不是地理环境而是人的呀,陕西的先人是龙种,龙种的后代绝不会就是跳蚤。当许许多多的外地朋友来到陕西,我最于乐意的是领他们去参观秦兵马俑,去参观汉茂陵石刻,去参观唐壁画,我说:“中国的历史上秦汉唐为什么强盛,那是因为建都在陕西,陕西人在支撑啊,宋元明清国力衰退,那罪不在陕西人而陕西人却受其害呀。”外地朋友说我言之有理,却不满我说话时那一份红脖子涨脸:瞧你这尊容,倒又是个活秦兵马俑了!
贾平凹散文精选天马
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独立特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待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
马海舟正在作画哩。大画家用小画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层层叠叠堆放着古瓷和奇石异木,空出的一片毡布上,画的是一匹马,天马。马斜侧而立,四蹄有蹬踏状,但枯瘦如细狗,似有一纵即逝之架势。天上之马是不是这般模样,我不知道,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马鬃马尾,及四条腿上,都画成一团团丝麻,若云之浮动。我鼓掌说:好!谭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说:你叫好,何不题款几句?!我便提笔写了:
天上有龙马,
孤独难合群。
何不去世间?
我岂驮官人!
那日马海舟脸色红润,粗而极短的十指搓着,说:你总知我。
谭宗林顿生掠夺之意,从怀里掏出一张拓片来要送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飞天”的魏晋画像砖图案,明显看出马海舟是激动了,惊奇敦煌壁画里有“飞天”,而魏晋时竟也有“飞天”,中国美术史是要改写了。谭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换的话来。我立即反对:此画不能送人的;拓片毕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对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还舍不得吗?谭宗林百般骂我,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马’,我看了你的‘飞天’,过过眼福就是,但你的‘飞天’世人难见,我看过了,送你一个更古老的东西作补偿吧。”遂拿出一幅鹰图给了谭宗林。一张大纸,赫然站有一鹰,身如峻崖,头生双角,口微微张开,似有嗷嗷之声发出,题为“八万年前有此君”。谭宗林大喜。我戏滤道:宗林带他那个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数十张画就从画家手里赚过来了!宗林只是笑,马海舟却不理会,还在讲鹰与恐龙是同代之物,我便扭头去观赏古董架上那些秦砖汉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间工艺,但精妙绝伦,那奇奇怪怪的形状,以及古董上绘制的各种色彩图案,使我突然悟到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诞,他受古时的民间工艺影响太大了。
“这四幅画,你俩各挑两幅吧!”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说。 他从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画来,一一摊在床上。一幅梅,一幅兰,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马海舟风格,笔法高古,简洁之极。如此厚意,令我和谭宗林大受感动,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谭宗林说:贾先生职称高,贾先生先挑。我说:“茶是谭先生带来的,谭先生先挑。”我看中菊与竹,而梅与家人姓名有关,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