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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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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城传

“你多大?”婚纱店的女经理弯腰蹲在我脚下,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扎别针。她的姿势让我心生不安,我其实不大喜欢别人这么周到但是小心的对待我。“25岁。”李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时尚杂志,一边替我回答。我面前的大镜子映出她的后背,瘦削,有点儿驼,但是无意中摆出了一个曼妙的角度。“真好,花样年华。”女经理扬起脸,一绺卷发从她的发髻里滑下来,微微地垂着,搭住了她的睫毛,她甩甩头想把它甩来,可惜没成功,倒是她的身子不听话的晃了一下,因为穿着15厘米的高跟鞋蹲久了,毕竟是辛苦了些。我笑了笑。极力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婚纱云雾缭绕地上了身,但是头发却没盘起来,依然是清汤挂面地垂在耳朵边上,就算再怎么用力地看,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么神奇或者美好。“好看的。”李瞳地语气毋庸置疑,她总是能在一瞬间看明白我在想什么,“到时候头发一弄,化好妆就焕然一新了。”那语气像是在说,我这个人需要使劲地装潢一番,才配的上这件衣裳。她柔软地、深深地看着我,然后笑笑,“明明,你惨了。穿上这身衣服,漂亮这么一回,以后你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再也不能谈恋爱。”接着她补充道,“当然,我是说,原则上讲是不能。”女经理笑着转过脸看她,就连站在我身后那个替我量腰围的姑娘也跟着开心地笑,娇俏地捂着嘴。我知道李瞳地目的又一次打到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得意扬扬地跟了半句,“除非你老公早点儿死。”我们从婚纱店出来,已经黄昏了。我们路过南极城。它依然故我,一栋灰色的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把目光转向了路的另一侧,那一侧,没有南极城。几秒钟而已,车窗就滑过了那些景色。我们转眼就安全了。就在这时,李瞳叹了一口气,她那一点点悠长的余韵让我没了主意。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若无其事地沉默,还是还语气平淡的谈起什么。李瞳却在此时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穆成指着南极城的大门,欢天喜地的跟咱俩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爷爷当时就是在那里投降走出来的,然后龙城就解放了……’他就像是讲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往事让我们的笑容由衷的舒缓,我一边笑一边说:“他就是傻嘛,其实他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手机就在此时绽放出蓝色的小信封,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李瞳慢慢的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这样要嫁给他。”

那年我十二岁,我的表姐李瞳比我大两岁零八个月。在那个年级,这个年龄差足以造成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我还没有月经,李瞳就有。我尚且觉得男生是种怪异的生物,但李瞳已经能用一种愉悦的目光打量他们,像是挑剔着一样礼物的瑕疵那样开他们的玩笑——虽然有瑕疵,可毕竟是礼物。放学的路上,我看着她从某个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柔软的姿态和他挥手道别。“不害臊。”我在不远处“哧哧”地笑。“你懂什么?你个小屁孩儿。”李瞳高傲的仰着头。这样的对白当然不能被外婆听到——对此我们心照不宣。我已不记得有多少个午后,外婆在北方一泻千里的阳光下面一本正经地午睡着。李瞳牵着我的手,我们轻轻地穿过阴暗地门厅,像两个熟练地贼。关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地声音降至最低。偶尔李瞳会从外婆地小铁盒子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拿两张破烂不堪地零钱。外公地遗像在泛黄地墙壁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所有的行为,我们对此习以为常。对面墙上,还有一张黑白的周总理的照片。我很小的时候,总是搞不清墙上这两个黑白的老人到底那个是外公,哪个是周总理。李瞳就骂我“笨蛋,长的丑的那个就是外公。”

她是要带我去找穆成。在午饭后、下午上课之前那短暂的一个班小时,是我姐姐约会的时间。我不知道李瞳为何会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间,当然还是选那个爱我的,这样比较聪明。”这个解释令我肃然起敬,她居然有胆量使用“爱”这么不要脸的字眼儿。——我想我骨子里沉睡着一个乌合之众的灵魂吧,因为我本能地对所有出格的东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脸。

穆成总是在红旗剧场的台阶上等我们。他等得无聊,就在那些台阶上练习轻功。我是说,像练习轻功那样轻盈的跳来跳去——一跃就掠过了好几级台阶。即使是今天,我也总能想起,在红旗剧场那颗硕大的五角星下面,有个男孩在百无聊赖的、专注的练习飞翔。姐姐张开双臂冲上去,却在离穆成还有两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拘谨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无比热爱这时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脸,却又突然害起了羞。

“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看电影吧。”穆成邀请道,“明明一起来。”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么电影?不好看我们才不来。”

“好看的。《勇敢者的游戏》,美国片,说是惊险的呀。”穆成急切的解释着,“来嘛,我爷爷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李彤把头一偏,“不喜欢美国片,我爱看香港的。”

其实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过是拿一下腔调而已,她当然还是会来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会挨外婆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

穆成的爷爷在投降以后,鬼使神差的,又被派来打扫这座他曾经亲手插上白旗的楼房,看着这座灰色的三层建筑在一阵鞭炮声中变成了“红旗剧场”。卖票和领座儿的工作,他做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是个可怕的爷爷,可怕的足以和我们的外婆相映成趣。我听到过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音量,在入口处的大厅里雷霆万钧地诅咒着那些逃票入场的坏孩子。他会很很多我听不懂的骂人话。我问过外婆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别说是我,就算只我的父母都未必懂得。”外婆还微笑着说:“阎锡山的老兵嘛,自然会将很有些年头的龙城话。”转眼间,她有板起了脸,“女儿家,打听粗话做什么?作死呢。”

【小柔给大家普及下地方知识:阎锡山是太原(龙城)解放前最后的军阀。】

夜晚,我独自躺在我和李瞳两个人的床上,倾听着外婆在屋外不动声色地挪动着椅子的声音。说是夜晚,其实九点刚过而已。外婆因为李瞳的晚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所以他要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乖乖的顺从了。这样就可以安然置身于风暴之外,甚至怀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将上演的大戏。

“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和同学看电影。是美国片,英文的。我们英语老师说,外语就是要多看外多的电影才学的好。”

“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的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哪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有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们的人打盹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我们的外公成功了。

这件事我外婆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李瞳的父母,我的姨妈和姨夫,他们恋爱是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红旗剧场看电影。外婆提起这件事,就拧着眉毛,咬牙切齿的对着空气哭道:“你自己亲爹的冤魂看着你们俩呢,你走进去的时候不嫌脊背上凉?”

爱情炽烈的温度一定是打败了老灵魂的注视。对姨妈和姨夫来说是如此,李瞳和穆成也一样。李瞳在黑暗中躺在我的肩边,发丝轻轻扰动着枕头。“《勇敢者的游戏》好不好看?”我羡慕的转过脸。

“他亲了我的嘴。”李瞳答非所问地说。

红旗剧场最后的夏天,就像一次深沉的睡眠那么短。好像是一夜之间,“红旗剧场”那四个大字就消失了,那栋沉默的灰色楼房变成一个大工厂,如同怪兽,整日咀嚼吞咽着电钻的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以及,酷暑将尽的黄昏街头那个穷途末路的太阳。剧场里曾经的木制椅子被拆下来,一把又一把地,堆在门外的人行道上。白色的油漆刷出来的座位号似乎不那么适应明晃晃地室外光线。我和李瞳站在街的另一边,有些错愕地听着椅子之间的撞击声,那些清脆的声音的源头,基本都是连接椅和靠背之间那个活动的铁制合叶。每当电影散场,人们纷纷起立,那些椅子在一秒之内活了过来,迅速的、凶狠的、轻盈了起来,飞回到靠背上,像是遇到了节日。“南极城。”李瞳看着那簇新的,但是暗哑的三个大字,无不惊讶的说,“是一个新的电影院吗?”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凌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们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的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的转过脸,捏紧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他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预期招惹他们?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她们学校的男生,轻松的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么?”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的顺眼,“小孩儿你是那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的打量着他。

“我?”他讽刺的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么?”语言间,掩饰不了的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的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她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x你妈。”

“x你妈!”他大声的、元气十足的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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